地堡的半边都是污水,只有背墙地势稍高的地方是实地,但也受污水浸淫,都是湿泥。湿泥上正有一个脏乎乎的人倚坐在墙角。齐小琳蹲在旁边,双手抓着一团黝黑的淤泥,正在往他脸上身上涂抹。那人已看不清面目,浑身上下污秽不堪,歪倒在湿漉漉的石墙上,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听任齐小琳乱涂乱抹。
“温郎,你风流潇洒,才会招惹那些女人,我将你身上弄脏,自然那些女人就躲得远远的。这样的话,温郎啊,你就还是阿琳一个人的温郎。你放心吧,就算你怎么脏,怎么臭,阿琳都不会嫌弃你,心中仍旧只有你一个人,这片真心,永远不会改变。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直到死的那一天。温郎,你可要相信我。”齐小琳一边说,一边抹,脸上温情脉脉。
那乞丐模样的人居然笑了一声,淡淡地道:“可是你穿得再干净,使的脂粉再香,我仍然会嫌弃你的。”他虽遍体污秽,但语气中却带着一种贵胄公子的倨傲和轻蔑。
齐小琳一愣,眼神登时变为凄苦。她停住手,想了一会儿,神态重又变得温柔,低声道:“温郎,你故意气我,我才不生气呢。你一向爱干净,如今我将你弄得这么脏,你心中自然生气。你愿意骂我,就骂几句吧,骂完了消了气,赶紧把这碗汤喝下去。你身子弱,这汤是补元气的。”
她目光看了看周遭,突然脸色又变了,叫道:“温郎,昨日的饭你都没有吃吗?如何都倾倒在泥水中?温郎,你……你……”
“你做的饭,我一口也不会再吃。”
齐小琳惊诧道:“温郎,你怪我这两日没有陪你吗?我是到药铺给你配解药去了,你可别怪我。哦,这么说来,你已经两天不吃饭了,温郎,你怎能如此作践自己?”
地堡的门口还倚着一个人。他一身褐衣,腰间挎着刀,目光中都是又嫉恨又毒辣的光焰,死死叮着温如筠。看到齐小琳对温如筠的态度,他实在忍无可忍,蓦地恶狠狠喝道:“大小姐,这样无情无义的狗贼,你何苦还要如此对他?”
齐小琳倏地转头,看到来人,登时瞪大眼睛,怒道:“齐安,你好大胆,怎么敢骂姑爷是狗贼?还不快给姑爷道歉?”齐安的脸色涨成紫红,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来:“什么姑爷?就是狗贼!堂主若不是为了你,早就杀了他了。”齐小琳跳起身来,喝道:“齐安!你说什么?”齐安不再说话,嘴角却抽搐几下,眼神看向别处。齐小琳又喝道:“快跟姑爷道歉!你若不跟姑爷道歉,就从我身边滚开,永远不要在我跟前露面!”
齐安面目僵硬得像块石头,愣愣地站了半晌,喘了两口粗气,抱抱拳头,沉声道:“姑爷,我错啦!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转身冲了出去,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抬脚将地堡的那扇木栅门踢开,门与土壁相击,撞得劈啪作响。
听得脚步声远,齐小琳满面堆欢,殷勤劝道:“温郎,你别生气啦,赶紧趁热把这碗汤喝了吧。”突然温如筠挺起身来,眼中发出异样的光,直直盯着齐小琳的身后。
齐小琳看到了他的神态,以为齐安又折了回来,皱皱眉,随口喝道:“齐安,你又回来做什么?姑爷不想再见到你--”她回头一看,登时大吃一惊,只见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他神情憔悴,满面风尘,但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得像天边的星辰。却不正是十二郎?
温如筠心神激奋诧异,身子都抖动起来。十二郎目不转睛望着这个卧在烂泥之中,一身污垢,面目模糊的人,他的眼神又是震惊,又是狂喜,又是怆痛,木雕泥塑一般望着温如筠,良久,才艰难地咧开干涸的嘴唇,颤抖着叫一了声:“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得温如筠心潮起伏,再也抑制不住,颤声应道:“兄弟!”
齐小琳惊道:“你想干什么?”手下意识到腰间去摸匕首。
“刷”的一声轻响,一个锋利的剑尖逼在她的喉头。齐小琳吓得一声短呼,不敢再动。十二郎望着她,目光中都是杀气,温如筠突然叫道:“不要杀她!”
十二郎恨道:“大哥,这个丧心病狂的女魔害得你如此凄惨,还曾暗算于我,不杀她怎么能一泄心头之恨?”温如筠摇摇头,道:“她虽可恨,但也有可怜之处。兄弟,饶了她的性命吧。”
十二郎逼着齐小琳,道:“你这个恶女人,上次我险些丧命你手,你又将我大哥害成这般模样。你乖乖将解药拿出来,我便饶了你的性命。”齐小琳妩媚一笑,竟是浑不在意,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给他解药的。我给了解药,他就会离开我。”十二郎眼睛中喷出怒火,握剑的手背上都暴起青筋。温如筠在一旁慢慢倚着土壁站起身来,缓缓道:“兄弟,别管她,咱们走吧。”
十二郎鼻中哼了一声,瞪了齐小琳一眼,垂下剑尖,跨前一步,搀住温如筠的胳膊。齐小琳的脸上变了色,身形一转,张开双臂拦在地堡门前,道:“温郎,你不能走。”温如筠摇摇头,面露坚毅之色,微微提高声调,道:“兄弟,带我回江南去。”十二郎搀着他,走了几步,就到了齐小琳面前。齐小琳一咬牙,伸手向十二郎胸口抓去。手还未到,掌心却倏地现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向十二郎奋力捅去。十二郎冷笑,突然一挥手,剑身将匕首磕飞,齐小琳胳膊一震,跌跌撞撞向旁边退出几步,双脚都踩到了泥水之中。
“我虽不杀女人,但却会杀母蝎子!别再逼我出手!”十二郎喝了一声,搀着温如筠迈开了脚步。齐小琳不顾脚下的泥水,神情惶然,又叫:“温郎,你别走,好吗?”温如筠一眼都不看她,在十二郎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齐小琳面容变得苍白,上前一步,提高声音叫道:“温郎,你若踏出这扇门半步,就永远不要回来。”
温如筠充耳不闻,脚下没有任何停顿,轻轻迈过门槛,走上第一级台阶。齐小琳的面容更加可怕,嘶声叫道:“你前面就是死路一条,你不服解药的话,连十日都挨不过去。你可要想清楚后果,到时后悔可就晚了。”
温如筠还是不说话,只是一步一步前行。齐小琳的神情陡然变得惊慌,紧上前几步,柔声唤道:“温郎,是我错啦,我求求你,你回来吧。”温如筠一瘸一拐,走得很慢,但很坚决,仿佛就算前面千难万险,也不能阻他半步。
齐小琳更加惊慌,擒起裙摆,慌慌张追了出来,叫道:“温郎,你别走,快回来。我求你啦,我齐小琳生平从来没求过任何人,今日破天荒来求你,你就可怜我这一番心意吧。你怎么还不肯回头?难道非要我跪下求你不成?”她一撩裙裾,道,“好,我给你跪下。”说罢,扑通一声,竟然真的跪倒在地。
温如筠已走到地堡洞口,他止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叹道:“齐小琳,我一直都在骗你,你又何苦如此?”齐小琳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中陡然满是凄苦:“我何尝不知?长这么大,我身边从没有一个男人真心爱过我。就算是你骗我,说的是假话,那又怎样?总比没有的好。”
温如筠面露歉疚之色,低声道:“对不起。”齐小琳凄然一笑,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命苦。”她愣了一下,突然脸上又露出了热切的神色,道:“温郎,你终归是曾喜欢过我的,对吧?”温如筠停了片刻,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齐小琳脸现失望,随即又热切地问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不会。”
“一辈子都不回来?”
温如筠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说道:“不回!”说罢,挣扎用力,大步跨了出去。砰的一声,将那扇木栅门无情地关闭。
齐小琳的魂魄仿佛都尾随温如筠而去,她失神地站了半晌,眼神中渐渐露出疯狂的光焰,她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头上的凤钗、簪子纷纷崩落。她衣衫凌乱,头发散落,声音凄厉:“温郎!温郎!我哪一点不如那个女人?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
突然,她停住不叫了,失魂落魄地待了一会,眼神中又露出了极为温柔的神色,低声喃喃道:“温郎,这些解药都在这里,我不信你不回来。好,我到那边去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到那时候,你一定会好好待我的。我可不会怪你,还是一样喜欢你。你最喜欢的白绸衫,我会亲手为你缝制;你最喜欢的莲子汤,我会亲手为你烹调;你最喜欢的徽班戏,我陪你唱那出<钗头凤>,你演陆放翁,我演唐婉……”她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瓶。她从瓶中倒出几粒黑色的丸药,看了一会儿,突然将丸药放入口中,随即又将瓶口对着嘴,如饮酒汁一般,将瓶中剩余的丸药都倒进了嘴里。她疯狂吞咽,不多时将全部丸药都吞了下去。她抹抹嘴角,露出舒心满足的微笑,一双眸子里尽是希冀和憧憬。
此时正是晌午,暖春堂帮众都去用饭,还有几名守卫都无精打采,倚在树上打瞌睡。地堡中虽传出齐小琳的呼叫,但她向来癫狂,众人已习以为常,因此也没有理会。十二郎搀着温如筠,借着房屋的掩护,悄悄遁出了山寨。
十二郎挂念温如筠的伤势,翻过一道山坡,急忙问道:“大哥,你中的毒怎样?”
“不妨事。”温如筠微笑道,“咱们回到江南,延医医治,肯定能解。”
十二郎放下心来,喜道:“那就好。大哥,莲姐姐见了你。不知会喜成什么样儿。”温如筠突然停住脚步:“兄弟,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大哥吩咐便是。”
温如筠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这件事的真实情形,永远不要告诉浣莲。”十二郎诧异道:“这却为何?莲姐姐对你有些误会,你跟她好好解释,她是通情达理的人,自然会理解大哥的苦衷。咱们早点赶回去见她。”
温如筠的眼神仿佛化做了和煦的春风,嘴角也泛起深情的微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几次做梦都梦到江南,梦到莲妹。我何尝不想早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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