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默默写完方子,递给宫女,施礼告退,出了宫门,又交待宫人们道:“娘娘这段时日的性情可能会与往日略不同,就如方才一般。记得千万不可惹娘娘动气,一定要心绪舒缓平和,大怒大喜大悲,皆为不宜。”
宫人们皆认真牢记。
柴太医与医婆退出含凉宫,医婆询问:“大人,当如何录呈?”
本朝例制,皇帝与后宫嫔妃的起居记录分属两支,本来,按照规矩,尚无名分的唐郡主有孕之事,当要禀告皇后,并誊录诊书药方,归入档中。
但此时宫中正乱,医婆也有些无措。
柴太医微微沉吟:“待我直接禀明皇上便罢。”
医婆感激道:“多谢大人。”
柴太医回到太医院,自桌案下方的暗格中取出一方小盒。稍顷,有一在太医院中打杂的年老宦官捧着茶水进来。柴太医急忙退到无人的书架后,向那老宦官双膝跪下。
老宦官微微颔首,将漆盘放在案上:“大人请用茶水。”不动声色,将那方小盒收进袖中。
杜小曼啜着宫女们捧上的“补身汤”,慢慢喝着,头壳里的浆糊呼啦呼啦搅动。
这两天,她的头壳里满满堆的都是三个字——为什么。
此时,这三个字加倍疯狂地在她意识中无限繁殖。
太医为什么要睁着眼说瞎话,把她说成一个孕妇?
她试着把这件事不当成自己的事,慢慢剖析。
刚进宫就有了的女人,进宫之前还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的女人,最容易被人怀疑的是什么?
她肚里的这个娃,是皇上的吗?
奸夫+淫妇+罪证孽子=统、统、给、朕、碎、尸、万、段。
唯一能把位高权重的皇叔璪璪立刻做掉,而且堵得大臣们哑口无言的理由——他勾搭过朕的女人,不单送朕绿帽,还让朕当便宜爸爸!
没错,之前还特意召璪璪到那个清晖阁喝酒。这是在制造证据啊。
太邪恶,太龌龊了!
能想明白的我真是在这个龌龊的地方锤炼出了犀利的智慧啊!
杜小曼一边在内心飙泪一边给自己点赞。
不过,按照这个推论推导下去,把她杜小曼引去清晖阁的人真的是皇后的人吗?
还是皇帝的?还是皇帝得知了皇后的计划后又跟着计划的?
杜小曼的思路绕成麻花。她恶狠狠咽下最后一口汤。
“娘娘,要不要再喝一些?”宫女柔声询问。
杜小曼刚要说不用,留着肚子吃晚饭,门外有宫人禀报:“贤妃娘娘驾到。”
贤妃?
串门串得可真是风雨无阻啊。
杜小曼起身相迎。
“宫中惊有变故,又闻妹妹身体有恙,放心不下,便冒昧过来看看,不曾打扰妹妹休息罢?”
杜小曼盈盈一笑:“谢贤妃娘娘关爱。妾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中午多吃了两口肉菜,就出了点小问题。应该是吃饱了撑的。可笑太医还说我是什么喜脉。真是笑话,怎么可能!”
不绕圈子,直接丢你关键词,贤妃娘娘你会怎么答呢?杜小曼直视着贤妃的脸。
贤妃的神情滞了一下,立刻惊讶道:“妹妹,可不能这样说。宫中的太医,医术再高明不过。绝不敢误断。妹妹可要好好保养身子。皇上多年无嗣,宫中今又生祸端,若妹妹能为皇上添一皇子,可谓举国之喜。”
杜小曼道:“怎么可能!这绝……”
啪嚓!贤妃手边的茶盏突然翻到,左右宫人忙跪地请罪,收拾打扫,捧住贤妃的衣袖和裙摆。
杜小曼冷不防吃了一惊。贤妃压住衣袖:“是本宫自己拙手笨脚,不碍事的。”
杜小曼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贤妃的脸。
刚刚,贤妃衣袖掀起的瞬间,她看到,贤妃的手臂有伤痕。
青紫的条状伤痕,像被什么抽打出的。
贤妃的视线与她相遇,闪烁了一下,迅速转开:“瞧我,险些砸了妹妹一个杯子。”
杜小曼道:“碎碎平安,娘娘这是给我送吉祥来了。”
贤妃又弯起笑眼站起身:“妹妹真会说话。看着你无恙,还添了大大喜事,我就安心替你开心了。不过,我这一身茶水,真得回去整整,就先告辞了。”携住杜小曼的手,“万不要相送,你我姐妹,无需这么客气,身体为重。”
杜小曼站在原地,目送贤妃离开。
就在方才,贤妃携住她双手的时候,她的袖中多了一个纸球。
杜小曼找了个借口,遣开左右,打开了那个纸球。
『明日申时,畅思湖。』
又是畅思湖!
去那里,做什么?
傍晚,柴太医离开太医院,乘轿回府。
大约行了一刻钟左右,到达街市,一阵异常的嘈杂由远及近。
轿子行进突然快了一些,开始微微颠簸,柴太医心中一紧,心亦跟着轿子一同摇晃。
他抬手想要掀开轿帘,颈后突然感到微微一麻。
黑暗罩顶而下。
“皇上驾到。”
杜小曼终于再度等到了这句话。
她跪倒在地,看那龙袍的下摆携着夜色的薄寒,踏入殿内。
一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起。
“太医已告诉朕了。从今后,你见朕无需再行大礼。”
和熙的声音中掺杂着关爱。
杜小曼抬起眼,看向皇帝的双眼。
“臣妾,有事想禀告皇上,可以和皇上单独说话吗?”
皇帝微微一笑,抬袖示意宫人退下。
门扇合拢,偌大的殿内只有灯花偶尔噼啪的声响。皇帝走进寝殿,含笑看着杜小曼:“要和朕说什么?”
杜小曼直截了当道:“我不可能怀孕,这个皇上再清楚不过,为什么要这样做?”
皇帝仍是那副从容的神色看着杜小曼:“昨夜,藏在床下的那个男子,是你什么人?”
箬儿!杜小曼心中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咯嘣断了。
“裕王、谢况弈、宁景徽,再加上此人。你到底还有多少的男人,是朕不知道的。”
“我和他绝不是那样的关系!他只是受别人之托进来看我。他还是个孩子。”
皇帝斜倚在软榻上,两根手指支着下巴,悠然地看她。
“这段时日,太医会每天为你诊脉,再过月余,便正式断你有孕。”
杜小曼一咬牙,直视皇帝:“如果我配合,皇上能不能放了她?”
皇帝又淡淡一笑:“你这样和朕讲条件,还敢否认他之于你有多重要?”
杜小曼心一横:“是,他很重要。皇上到底要怎样?”
皇帝像听了一个纯粹的笑话一般,笑意更浓:“一个陌生的男子,爬进朕的女人的寝宫,藏在床下。你说,朕该怎样?”
杜小曼沉默地站着。
皇帝缓缓站起身:“朕是杀你,还是杀他,还是两人一起杀?”
杜小曼道:“如果我能选,当然是杀我就行。”
皇帝一步步逼近。杜小曼稳住呼吸。
这是心理战,不能腿软,不能示弱!
皇帝垂眸看着杜小曼,衣料几乎能擦到她的鼻尖。
“你不想假孕?真的,朕亦可以给你。”
微凉的双唇,陡然封在了她的唇上。杜小曼猛一挣扎,一把推开了皇帝,却跟着身体某处一麻,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皇帝抬起她的下巴:“听着,朕可以暂饶他一命,但你须记得,你已有身孕。这是朕的第一个子嗣,你要好好调养,爱惜身体。朕等着他十月之后,平安出生。”
杜小曼眨了一下眼,表示接受。
皇帝仍直直望着她,她从那双清透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为了防止皇帝没明白,她又再用力眨了两下眼。
皇帝转身而去,杜小曼身体一松,恢复自由,生出阵阵寒意。
“大人,请醒一醒。”
一个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柴太医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四周景色渐渐清晰,柴太医撑起身,用力眨了眨眼,然后觉得自己要么在做噩梦,要么幻觉了。
他的对面,有三个人。两坐一站。
靠墙站着的那个年轻人,双臂环抱,双唇紧抿,目光像雪亮雪亮的小刀子,扎向他。
但让柴太医鸡皮疙瘩噗噗冒起的,却是对面小案边,端坐于左上首的裕王殿下,以及,陪坐在另一侧的宁相。
裕王,右相,居然坐在了一起。
柴太医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柴卿平身罢。”裕王的声音温和无比。宁相扶住柴太医的手臂,亲自将他搀起。
柴太医的膝盖有点抖,勉强站定。秦兰璪再又开口:“孤想请问柴卿,今日你看诊的那个病人,究竟有何异常?”
柴太医哆哆嗦嗦回答:“启禀殿下,臣窃踞于太医院,日常请脉,乃寻常事。牵涉内闱嫔妃,更不可道于他人,望殿下体谅。”
宁景徽温声道:“近日内宫生变,李相不议阁事,本阁暂督宗正府。柴大人今日为唐郡主诊脉之后,便立刻让人传信与你家人,着他们收拾细软离开京城。本阁因此特请大人前来一问。”
柴太医膝盖再一软,又扑通跪倒在地。
身为太医,过的是一种无形的刀口舔血的日子,险过上阵杀敌的兵卒所面对的刀光剑影。
因为,这世上,人的言语态度,神情行事皆能作伪,但脉相、血行、气色、身体真实的好与坏,强与弱,却很难瞒过大夫。
太医可以说是整个皇宫中,知道真相最多的人。
所以,自踏进太医院的那一刻起,就得做好某些准备。
太医院中,常有些年老的宦官被差来做杂事。太医们私下称这些老公公为“放生人”。他们年岁已大,不太贪恋性命,无儿无女,无牵无挂,肯在关键时刻,拿些银钱,帮着给家人通风报信。
不求全身而退,但求保全家小。
柴太医匍匐在地:“宁相明察,下官今日,的确为唐郡主请脉。郡主的脉相,是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这回出声问的,是裕王殿下。
柴太医只得略挪一下方向,再叩首。
“唐郡主的脉相,是喜脉。”
谢况弈与秦兰璪都变了颜色。宁景徽再温声道:“柴大人不必顾虑,所有疑惑,尽可直言。大人的家人,皆平安无事。请大人放心。”
冷汗湿透衣襟,柴太医一闭眼,再伏地:“且,从脉相看来,唐郡主腹中的胎儿已将有三个月。”
�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