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第二天凌晨,也没说出口。
五更鸡鸣之时,天渐微光,我靠在床沿上,被他握了一夜的手臂有些僵硬,耳边听到的却不是一日之计甜水开始忙碌的人情世故,而是鼓雷大作般的轰鸣,像一口巨大的钟鼎被人用最沉重的器皿狠狠敲响,那回音震的心都颤然。
我挣脱他的手起来推开窗户,小勇哥悠悠转醒,痛苦的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外头是鸡飞狗跳的奔走,孩子啼哭,老少仓皇,自顾不暇。就这么张望了片刻也搞不清究竟发生何事,却看到四娘携家带口,背着包袱行色匆匆。
“四娘。”我赶忙唤住她。
她与雏秀才赫然停住,赶到我的窗前,一脸惊讶。“你怎么还不走?打进来了,快点跟我走。”
小勇哥猛然跳下床,“什么?”
四娘吩咐雏秀才带着老父老母先行,在郊外的破庙会合。我拉着她的手从窗户拖到屋子里,她气喘吁吁地说。“快走吧,徐大人的兵马昨天夜里守在碧玺村,今早正撞城门呢…”
“那白大人呢?”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转头向小勇哥说道。“你先带奶奶走吧。”
他皱起眉头,“做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装作自然道,“阿爹临走前有个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我要走也要带着,你们别管我,我回家一趟,很快就能赶上你们的。”
四娘大怒,“不行!碧水渡首当其冲,是入城的门楣,你这是疯了吗?”
“我…”
“这种事情我来吧,你爹留给你的是什么?我替你回去拿,你带奶奶和四娘他们先走。”小勇哥目光矍铄,似穿透人心魂般。
我定了定神,说道。“小勇哥,你除了带奶奶走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嗯?”四娘不明所以。
我握住他手臂,“你去找我哥,调兵。”
他一愣,看我的眼神有淡然有欣慰。“好。”
四娘见我决定一人回去,坚决要陪着我。“秀才带着爹娘走了,我陪你去。”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多谢。”
碧水渡上不见兵荒马乱,却是人烟萧索。
该走的走,该逃的逃,只剩下一些空荡的屋子。
甜水乡不过是个小地方,没有重兵把守,若是有人胆敢要攻城的话,也不过是顷刻瞬息,手掌之间的覆/雨翻/云。
我慌张地冲进家门,草草收拾了些东西,和四娘预备出门时,听到马蹄践踏黄土的震动,能造出如此声势,可见兵马浩大。
四娘不住催促,“姑奶奶,赶紧啊。”
“好好。”我嘴上应着,将最重要的东西揣在心口。
大功告成总算是松了口气,跑路却远没有那么幸运了,打开门之时,大队人马已到了我家门前。
四娘‘啊’地一声拉着我赶紧跑,马儿在我们跟前许是受了她叫声的刺激,蹄子高扬,喘着粗气之时不住嘶鸣,险些踢到我。
马上之人勒住缰绳,马头粗暴的疯狂碾转,吓得我踉跄间后退数步,胸口前的铜镜‘哐当’一声落地。
惊魂未定,却见金诚午对着马上之人讪讪道。“三公子…”
他黑发紫衣,凌驾白马之上,眼神如风雪飒飒,是冰刀尖刃,口气不急不缓,冷冽无情。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他居高临下地对着金诚午说道。“别问我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
我心一沉,四娘显然也弄明白了发生什么事,突然变得底气十足,破口大骂。“你个混蛋,亏得你受伤人家收留你,你是故意到我们甜水乡来的细作,下流卑鄙无耻!”
他闻风不动。
我赶紧拉住四娘,“你别乱说话。”
金诚午颇有几分猫哭耗子的慈悲,冲我和颜悦色地说话,一边向旁边瞥了几个眼风。“姑娘,你们的县官大人可是个好人,他说,只要我们放过老弱妇孺,他就让我们入城。所以姑娘还是赶紧走吧,在下可以当作没看见。”
跟着,又玩味的看着萝卜,目光像是深思一般的打量,猜测他的心思。都说猜不着主子心思的奴才不是好奴才,但是猜着了还要公然表明是卖了主子一个面子的就绝对不是一条好狗。我觉得金诚午很有做下人的天份,但凡是过火,自作聪明下场都很是堪虞。他恬不知耻地提出要和我捉迷藏,“我数到一百,你们赶紧跑,一百之后跑得出去就放过你们,如何?”
“混蛋!你们这些小人!”四娘的火爆性子一贯如此,点着了就停不了,我却知道她其实是替我鸣不平。
“一。”
“二,三…”
我想到一些事,所谓出门两日劫粮纲恐怕根本不是因为天灾**,而是因为徐敬业后方军队需要粮饷,昌黎府是平州首府,他送到那里,与徐敬业的人交收。而他埋伏在甜水乡这么长时间,或许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夺下甜水。
甜水乡是北方与江南的承接,过了此处,破天翼关就是江南。江南之地乃鱼米之乡,是国之粮库,夺了江南重镇等同于半壁江山,即使不取京城,王朝一样时日无多。
我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顷刻都化作虚无,虚空的让人无法接受。四娘在身旁怒骂他是头白眼狼,是埋伏甜水,暗杀郭氏的奸细,他一律不置可否。
可我始终无法相信,戏台里心疼女童卖不出糖年糕的小伙计怎么会是坏人?
傻傻的站在原地,我盯着他,他却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我。
金诚午不可思议夸张地喊道,“一十八,一十九,二十。你们还不走?”
此时萝卜右手边的人突然冲后方士兵说起污言秽语传来,“以前人家都说呀,这女人呐,没到手之前冰清玉洁跟圣女似的,神圣不可侵犯。可谁要是睡了她,她立马就死心塌地了。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哄笑声不止,极尽猥/琐。
我与他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他却无动于衷,看戏般对金诚午说道。“怎么,你就打算止步于此,他们不走就一直这么耗着?”
我蓄了一池的眼泪,咬牙忍住,不死心地上前问道。“你说过卖身契永远有效的。”
可你离开我,骗了我…
他乌黑的瞳孔波澜不惊,垂下眼睑,吩咐金诚午道。“问她,到底要多少钱…”
四周突然静下来,针落有声,这番话轻轻淡淡,却足够人人都能听见。眸子里的柔情不再,他的样子比李今生气的模样还冷上三分。
我怕自己落下泪来,弯腰去拾海棠花铜镜,却被四娘一手拍掉。“你他妈还捡,还要不要脸了,走啊!”
我被她拖走,睫毛再也挡不住眼泪,落下一滴,我用手擦走,谁都没看见。
正文49 甜水乡坟茔——九死一生局
数数声不绝于耳,“九十四,九十五……”
眼看大限将至,我和四娘就像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鱼肉,慌不择路其间,并未能跑出大远。
身后金诚午的声音蠢蠢欲动,他挥动了一下马鞭,发出嘈嘈无耻的笑声。“呵呵,兄弟们上啊,捉到了带回去大家轮着玩。”
“九十八,九十九……”
说着,一只长箭破空划过簌簌风声从我俩身旁飞过,跟着又是一支,我听音辨位,不假思索地推开四娘,却不曾想自己闪到了腰,虽然躲过这一箭,肩膀上的衣衫还是被勾破了,露出大半个肩头。
我反手拉住长箭,勾刺黑翎,是穿云箭,一般于矛头上淬毒。凑近鼻子闻了闻,淡淡麻香,中箭则昏迷不醒。麻药外还覆上磷粉,乘风而来,烧出火光。
我用力将箭折断,丢到地上,看不远处熊熊而来的兵马卷起尘土飞扬,夹杂着各种低俗不堪的笑谈,我当机立断道。“四娘,我们兵分两路。”
她有些惊慌,“为什么?不要,我们一起走。”
“我让你走啊!”我忍不住叫出声,“快走,分散他们兵力。你去找秀才,快!”
她恨恨地咬牙,别过头去。“臭丫头,无论如何我在乌云台等你。”
“好。”我说完率先跑走,取羊肠小道,往西山而去。留下一条长直官道给四娘,好容她摸去郊外与家人团聚。
我不能再连累其他人。
不出我所料的是,追兵果真没有去搜捕四娘,他们几乎全部冲着我而来,一直在后头跟着。我用了最大的全力,一边跑一边后悔,后悔以前没好好跟阿爹学轻功。
巷陌曲折,我专挑歪歪扭扭的小巷子钻,兵马大军无法全部深入,只好三三两两紧跟着追涌而来,算是这紧迫的当口唯一喘息的机会。我孤身一人,东躲西藏,左窜右逃,只为了好跑去衙门后头那座坟山,也就是我与棺材子比试的地方。
我已经打定主意,与其被人折辱,还不如死了好。其实若是死在萝卜面前,倒也很凄凉,凄凉之中还带有点唯美,于我有两个益处,一是他能一辈子记着我,二来若是以后有人改写成话本子,保准是个虐心文,似那梁祝一般,流芳百世。
我逃到西山山脚下,金诚午已迫在眉睫,而我之所以选择逃到西山来的最主要原因,乃是因着连棺材子都不知道的那剩余两成,关于西山的秘密。
阴宅之地,自然要至阴,一旦阳气外侵,则有可能引发尸变,家宅不宁。我阿爹初初在这里布下一个风水局,叫做‘九死一生’。意味着西山被分成九个死门,一个生门,旦局开启,有来无回。
我头也不回的冲进西山,满山遍野的坟冢,阴云密布。运气好在不走几步便见到有被挖出来的腐骨,实在别无选择之下,我双手合十,默念成词。“冤有头,债有主,有怪莫怪…”
顷刻间,天上刮起大风,伴随着还有玎玲咚隆地响声,有序地向我这里靠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抬头赫然发现前方出现十余个黑衣蒙面人,刀尖点地,拉出钝器锋声,凝重肃杀。比之地上的骷髅白骨更为可怖。可见,人吓人永远比鬼吓人惊悚。
山脚下金诚午喊话,“小丫头,别以为躲进深山大爷就捉不住你了,赶快自动现身吧,否则放火烧山,死的可难看了…”
为首的黑衣人一听,不屑的啐道。“妈的,老来这一套。”
这声音…
我低呼,“林夕?”
他冲到我跟前,“你别废话,赶紧倒腾你的家伙,我去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