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却仿佛是知道为什么了。
只可惜岭防远在千里之外,他很遗憾没能亲口听父皇说一句,父皇心中之人,究竟是不是他?
那双充满死气的瞳眸微微转动了,缓缓落在允聿脸上,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启,吃力地念出“允聿”二字。允聿猛然怔住,眼见那乌黑眼珠死死盯住自己,看得允聿心慌难喻,他恍觉回神,忙俯过身去:“你要说什么?”
胤王僵住的手指忽而也能动了,他吃力地抬手,拽住允聿衣襟,“你带她离开,不要回京。”
“殿下!”
他却不顾允聿,仍是吃力说着:“倘若日后生变,你要答应我,你……你决不会觊觎皇位……”
令妧静静站在外面,她抬眸时,见邱将军也正看着自己,他二人目光交汇,令妧并未回避。暮色冷风,吹得人越发清醒,嗜血残阳下,几抹身影急速移动,瞧见邱将军等人都在外头,取药回来的军医与士兵怔住了。军医正要开口问话,忽而闻得帐内传来世子连连呼着“殿下”,外头众人脸色俱变,令妧回神,见邱将军已经大步冲入营帐中去。
军医、士兵也急急跟着入内。
田将军也跟着自后方冲上来,他的脸上,惊愕、恐惧、愤怒并扎在一处,瞧着越发地狰狞可怖。
血色残阳下,只剩下令妧那抹萧瑟身影,她直直站着,愣愣站着。略一抬眸颔首,天际风急云涌,残忍似杀伐,血腥如战场……
南越建璋三十六年十一月,胤王身死。
诸臣诸将眼看着金殿上的皇帝猛地起了身,手中那封八百里加急的信笺轻飘飘自指缝间落下,缓缓躺在龙靴帝座下。越皇整张脸瞬间褪尽了血色,眼睛却是撑得异常大,仍是哀哀望着地上信笺,他踉跄往前一步,胸口竟是窒息喘不过气来。
静谧大殿上,流转空气里伴着那“嘣”的一声,越皇手中持珠被用力扼断,浑圆珠子噼里啪啦散落在殿上。随着那些佛珠自御座上滚落下来,越皇那高大身躯也瞬间直直从上头倒下去。
众人惊呼着“皇上”,伸手极快的一名将军已跃至殿前,用身体垫在冰凉地板上。
皇上突然昏厥,整个朝堂瞬间乱成了一片。
孙连安忙招呼着人送越皇回入内廷,并吩咐让御医们守在帝宫。
宫闱内廷霎时也跟着慌乱起来,各宫嫔妃听闻皇上是被人抬回内廷的,个个唯恐皇上病情不妙,全都匆匆而来跪在帝宫外哭声连天。孙连安派人相劝不止。
“哭什么哭!”
萧后狠戾声音自玉阶下传来。穆旦小心扶着她上前来,华衣广袖也掩不住她令人生羡的身姿,萧后一脸阴沉,目光一点点扫过地上的莺莺燕燕,“还不赶紧给本宫回去!”
李昭仪哭着跪上前,拉住萧后的裙裾道:“娘娘,皇上是不是不好了?”
“大胆!”萧后广袖一扬,狠狠一巴掌扇在李昭仪的脸颊,她的眼底似有寒芒闪过,冷声道,“李昭仪出言不逊,诅咒圣上,来人,拖下去割了她的舌头!”
李昭仪哭闹着,哀求着被侍卫拖了下去。
众嫔妃噤若寒蝉,慌忙告退回宫。
萧后呆呆望一眼,随即转身,藏于广袖下的手微微颤抖着,发鬓的一支来不及扶正的金步摇暴露了她极力要掩起的慌意。
“皇上如何?”
孙连安擦了把汗,低首道:“御医正在里头,皇上还未醒来。”
萧后蹙眉:“不是前些日子已无大碍了吗?究竟发生了何事!”
孙连安心头一颤,“扑通”跪下,哀声道:“胤王殿下出事了!”
萧后亦是一惊,她有所耳闻是前线来的消息,却是不想竟是胤王死了!孙连安道出这个事实,萧后有一瞬的高兴,但,仅仅只是一瞬。
穆旦惊愕之余,悄然看了看萧后,只见她伫立在殿前良久,一动不动,仿若一尊石像。穆旦心中不解,此刻跟随一侧也不敢胡乱开口说话。
重帷之后,便是幽深寝殿。
数位御医忙碌跟前,个个神色焦虑,唯恐龙榻上之人有什么好歹,那么他们所有人都势必要陪葬!
虽是大亮天色里,却因着在内室,外间光亮被掩去大半,宫灯已被点起,隔着薄薄鲛绡帐,旖旎朦胧,淡淡透着光晕。在里头伺候的宫婢太监们也都小心谨慎,容色里皆是惧色。
御医出来禀报说,皇上是急怒攻心才至昏厥。
萧后急切问道:“可要紧?”
御医便说正在想法子让皇上醒来。
这一去,便又是个把时辰。
而后,所有的御医宫人尽出,带出越皇口谕——宣皇后萧氏见驾。
翔龙帷幔轻曳,拽着一室袅袅的熏香。
萧后独自拂帘入内,空旷殿内,隐隐沉下一抹寂寥味道。萧后容色苍白,望见那绡帐后,越皇孤傲神色竟是恹恹,瞧着像是连着那身躯也佝偻几分,再不似往日里神勇的帝王之色,如今全是悲哀漫过所有的老态龙钟。
萧后一句“皇上”近前,见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便是那一眼,阴戾中带着愤怒,愤怒里藏匿杀气。
萧后心头一震,忍不住站住了步子。
越皇仍是直直看着面前的皇后,目光寒冷,“朕那日与你说的话,未想你竟全然不曾放在心上!”
那日——萧后动容,他果真以为胤王的死与她有关!
“臣妾没有!”萧后矢口否认。
越皇冷笑一声:“你没有!如今朝中除了你,还能有谁能有这么大的动作!田华说,先前被他关押的副将无故失踪,难道那不是你的人,不是你给夜琅通风报信吗?可怜朕的老四,竟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萧后苦涩望向他:“皇上竟这样怀疑臣妾!”
越皇脸色愈加苍白,语声中尽是讥讽:“昔日许美人如何被赐拶刑,郑嫔如何被贬冷宫,你当真以为朕都不知道吗?朕就是连欣妃、连妃之死也不信你是清白的!”更有是梁王叛乱一事,他的皇后竟是那样聪慧,什么都看得通透,却什么都不告诉他。
“皇上!”萧后惊叫出声,她不可置信看他半晌,终是笑声迭迭,“原来在皇上眼中,臣妾竟是这样不堪!”
不堪……是否真的这样不堪越皇已无力去深究,几十年夫妻做下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大抵还是知晓的。他拼命不想看到的场景,竟还是经历了……他只是不想在他活着的时候看到任何一个儿子出事,不想看到他们为了皇位骨肉相残,难道这也那样难吗?
手指不自觉地紧缩,越皇这才发现常年不离身的持珠此刻已不在他的手中。他像是隐约记起来,先前在朝堂之上,他亲眼看见胤王出事的话,心痛难忍,生生弄断了手中持珠。
罪孽啊,莫不是这么久了,还不够弥补吗?
越皇冷笑不迭,睨着眼前皇后,低沉出声:“朕让你单独入内,便是想听你亲口承认,你若承认,朕还可念在往日情分上,对你网开一面!”
萧后笑得几近痴狂,笑红了眼睛看着龙榻上之人,这个便是她曾经想要心心相惜的夫君……这些年她的确做过很多在他看来不可饶恕的事,可她从未想过,原来他从不曾信过她!原来她果真是对的,帝王何其薄情,唯一靠得住的便是自己和儿子。
眼看着她癫狂模样,越皇心中又冷几分,他低头咳嗽两声,才又道:“你安分守己,储君位子未必就不是老二的,可你偏要这样!你以为老四死了,老二就稳坐储君宝座了吗?还是,你还想多杀几个朕的儿子!”
这便是越皇最忍无可忍的事!
萧后痴狂笑声渐渐止住,眼底再不若先前的温顺娴熟,竟是迸出了狠戾之色:“臣妾没错!”
“你没错?那还是朕错了?”
萧后再不笑,凝住他,一字一句问:“老二也不是你心中的人选?”
越皇目光灼灼:“以后不可能再是了!”
萧后蓦然大笑一声,往日种种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俱是浮影,临到头才知帝王家的无情。萧后念及凤宫里那株帝王宠,此刻只觉得可笑可悲。语声里也再无卑顺:“是皇上逼臣妾的!”
越皇望着她:“你想谋乱吗?你的亲信却不至于能这样快进来。”
一句话戳中萧后软肋,她微微一怔,却是仰头一笑:“皇上病重,今日在殿内病故也犹可未知!”手指微张,萧后步步逼向龙榻上之人。
越皇病中无力,就这样虚软靠着,萧后面目狰狞,伸手欲触及越皇时,眼前一阵刀光剑影,从帘后窜出的御前侍卫已飞快地将萧后制服。萧后挣扎无果,愤怒看着越皇,越皇脸上无笑:“朕给过你机会,是你不知道珍惜!”
萧后冷笑,机会?他何尝给过她机会!
既然庆王无缘帝座,便是他逼得她不得不出手!
“押下去!”越皇双目一阖,再不愿去看那张哀怨含怒的脸。
边疆传回战报第二日,宫里颁下三道圣旨。
皇后萧氏涉嫌谋乱,暂押在凤宫等候处置;国舅停职受审;最后,竟连庆王也被禁足于王府。
整个崇京一时间人心惶惶,危险不下战场。
【涅槃】27
南越援军尚在路上,邱将军与诸将商量,决定先让令妧与允聿扶柩还京。
棺椁是临时自城中拉来的,顾不得名贵与否,只得先屈就着用。
令妧自帐中出来,神情颇有憔悴,她虽不喜欢胤王,他真的死了,与令妧来说仿若是梦了一场。
一切均由邱将军打点准备,并派一队精锐侍卫护送左右。令妧迎风抬眸,遥遥望了那褐色棺椁一眼,似有风沙迷了眼,不自觉便有泪沁出。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不免也替胤王惋惜。
邱将军命人备了两辆马车,此番回京,公主自然不能与世子同坐一车。
苏偀扶允聿上车,自他被人从胤王营帐送回来后,他便一直不曾说过话。苏偀与他说话,也不见他应。允聿回眸,不经意间望见站在不远处的令妧,她一袭素衣,身姿消瘦伶仃,就这样淡淡看着自己。她曾问过他,胤王与他说了什么,他却不曾告诉她实话。
胤王要他带令妧走,不要回京,他又何尝不愿?只是这一次,她单是听闻北汉少帝出兵援助南越她便那样担心,允聿便是知道了,在她心里,永不可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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