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尾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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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西本愿寺的客人
明治四十四年元月第一天的清晨,寒风刺骨,红梅初绽。京都西本愿寺的小沙弥清如搓着双手,不断地往手心呵气。从刚刚打开寺门的刹那到现在,他的脸上依旧是难掩的惊诧。
就在一个时辰前,一个穿着西洋礼服,打着领结的年轻人浴着晨光,静静地站在寺门口。看见有人来开门,立刻摘下头上的软呢帽,姿势优雅地往边上一摆,身子略略前倾,白皙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开口说道:“您好,我是从法兰西来的帕卡尔,方便请我进去喝杯热茶吗?”一口发音十分别扭的日语。
说着,他把帽子戴回头上,上前跨了一步,向清如友好地伸出了手。清如错愕地呆了很久,直到奉命领着年轻人到阿弥陀堂的茶室时,还是禁不住讶然地瞥了年轻人一眼。
虽然自嘉永七年,前掌权的德川幕府宣布开国以来已经过了近六十年,形形色色的西洋人往来在日本的土地上早已见怪不怪。可是,古老的西本愿寺还是头次迎来一个外国客人。
捧着一杯热茶,年轻人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木本色的梁柱,竹制的窗棂,纸糊的木格门,连门口的隔断都是用粗糙的芦苇做成的。室内布置很简单,深色的壁龛上挂着一副花鸟画轴,地台的矮茶几上摆着一个粗陶,看似随意地插着一把枯枝。整间茶室几乎不加任何修饰,却自有一股清寂祥和的韵味。
主持镜如也在不动声色地端详着眼前的客人。他看起来有二十多岁,留着一头浓密、微卷的栗色长发,扎成一个马尾搭在脑后,褐色的双眸深邃如海,皮肤很白,五官轮廓清晰分明。一看就不是日本人,但也不全然像是西洋人。
像是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帕卡尔正了正身体,学着日本的礼仪,对宗净行了个礼。
“帕卡尔先生?”镜如回了礼,慢慢地开口。
“是。”年轻人说。
“几日前我便已收到了东京专称寺慧心住持的来信。信上说,帕卡尔先生您不远万里来这,是为了寻访一段往事的?”
“是的,这次到贵国,是受一位令人敬重的女士之托,前来帮她完成一些心愿的。”虽然语调颇为怪异,但是年轻人讲得一板一眼,还是能听得清大概的。
“哦?”镜如点了点头,“这样啊。”
“那位女士在四十多年前来过贵国,并生活了一段时间,贵寺在她的记忆里占据着很特别的位置。因此,她的嘱托之一,便是让我替她回到这里看看。”
镜如脸上不由得一动。他感到有些意外,问:“啊,是吗?那真是不胜荣幸啊。可是,四十多年前,本寺东北处的北集会所和太鼓楼两处曾被前幕府征用为一个武士集团的屯所,所以应该不会对外开放。而且据我所知,西本愿寺在阁下之前还未有过他国客人到访,尤其还是一位女客。”
“幕府时代的武士集团吗?我曾从那位女士那听说了一些有关他们的事。”年轻人笑了起来,褐色的眼眸里闪着明亮的光,“而那位女士当然不可能像我这样冒昧地打扰贵寺。”顿了顿,又说:“因为,她是以一种很奇妙的方式造访贵寺的,而且还在北集会所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
“这样啊。”镜如沉吟道,“听起来很不可思议。这位夫人跟我寺真是颇有渊源啊,我很想见见她。”
听了这话,年轻人原本神采飞扬的眼睛忽然一黯。他有些悲伤地摇了摇头,低声说:“请容我替她感谢您的盛意,但这恐怕不可能了。”
“因为身体不便的缘故吗?”镜如想了想,那位女士如今恐怕已是年近古稀了吧。
“不是。”年轻人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悲伤,“那位女士在去年夏天已经辞世了,西历五月的最后一天。”
“啊,这……真是抱歉。”镜如不由得俯身道歉,“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切勿见外。”
有那么一瞬,年轻人的眼角是溢出了泪光的。但他的脸上很快又重新释放出笑容。对宗净行礼致谢后,他说:“您太客气了。多亏了慧心住持的帮助,那位女士嘱托的事,我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其实,我也很想看看她跟我说起的日本到底是个怎样的国度。”
“她跟您是怎么说的呢?应该有一个很刻骨铭心的故事吧。”
“是的,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也是在她过世之前的几天才得知的。”
“那么,方便说起吗?”
“当然。那位女士说,她终其一生都为这段浪漫的亲身经历感到骄傲。在她临终前很渴望倾诉出来。”
“我很荣幸能够聆听。”镜如边为年轻人倒茶边说。
轻烟缭缭,木鱼声声,整间茶室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幽影。时光交错间,仿若有足音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中响起。
这个来自法兰西的年轻人帕卡尔啜了一口茶,缓缓地开启了一段尘封往事:“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第2章 第一章 从美利坚来的史密斯小姐
那年我十七岁,和我的母亲一起,搭乘着“玛丽公主号”,从美利坚来到这个第一印象就透着奇怪的岛国。这不是我第一次坐船,可是要命的波涛荡漾得厉害,我在整整两个月里吐了起码四个星期。伴随着呕吐的,是无边无际的烦闷和无聊。身边走过的船员吹着口哨,对着丰满的姑娘们举起酒杯。一扇扇房门砰地在一场场酒醉后被关上,掩住了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尖叫,还有那种被叫做“欲望”的成年人才会懂的东西。
我才十七岁,有些事已经懂得,但有些事还不懂。比如说这艘被命名为“玛丽公主”的船,跟它同名的是一个很有名的女人,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以骄奢淫逸留名于世,最后和她的丈夫一起被送上断头台。这位骄傲的奥地利公主,独自嫁到法国的时候,不过十五岁。是的,比此时的我还小两岁。行途中的她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寂寞还是无趣?我无从得知,就像我不会知道抵达那个岛国后会发生些什么,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无论如何,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初次踏上横滨港的时候,感觉十分烦躁。到处是熙攘的人群,喧嚣的吵闹。也许是海上的大风大浪吹得我头昏脑胀,刚下船又是一阵狂呕,周边鼎沸的声潮盖过了母亲急切的询问。
等坐在来接我们的马车上时,我已经吐得没有一丝力气了,只能虚弱地靠在母亲肩膀上,闭着眼睛,听她不断跟来人抱怨着旅途的疲惫。当时是夏天,窗帘拉起了一些,从车里可以看到日本街道的掠影,无论是人还是景,都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另一个世界。
也许是对陌生环境的不安感在作祟,那些矮小的人种,黄色的皮肤,可笑的中秃发型(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有个专门的称谓,叫“月代头”),异国的装扮,刚开始都是莫名其妙地惹人生厌。他们的房子依地而建,全都是木制结构,倒颇有古典神秘的韵味,这点在我看来很不可思议。自英国工业革命以后,蒸汽的时代早已来临,我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落后、蛮荒的国家要如何在我们的坚船利炮下继续保持原有的传统生活。
我对这个陌生的国度并不喜欢。我听不懂那些发音像小鸡啄米般急促的日本话,之前从一个旅日几年的荷兰医生那里零零散散学了一些,但是完全不够用。当时我还抱着“我不太可能会跟这些日本人有何交集”的念头,并不在意语言上的隔阂,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将会给我未来的人生带来怎样的遗憾。
起初我和母亲借住在我父亲的好友蒙贝利先生在横滨的一处房子里,就在位于山手高地的居留地,那里有很多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还有很早就在那里传道的荷兰人。早在十几年前,也就是1854年马修•;培里将军率领七艘军舰轰开了这个封闭贸易两百多年的岛国大门。通商口岸的开放,引得很多人纷纷来这里淘金。
有个叫马可波罗的意大利人在数百年前就曾写过一本游记,描述了他在东方的所见所闻,是的,那个地方叫中国。那本书很有名,在欧洲上流社会一度疯传,每个人都对神秘的中国充满向往。来之前我原本以为会去中国,只是,理想中的事总会跟现实有所偏差,哪怕仅仅是一海之隔。我安慰自己说,没有关系,会有机会的。
我从一个传教士那里看到了一些有关中国人的照片,他们的外表跟日本人很像,看不出区别,只是高一些,穿着和发型不一样。女人盘着发髻,男人也很奇怪,日本人是秃中间一块,而他们是前面半块光秃秃的,后面却甩着一条大辫子。难道东方人的审美都集中在秃头上吗?噢,关于这一点,我大抵能猜想到罗恩神父对来东方传教的那种莫名热衷的真正根源。对于一个长着光溜溜的头顶的中年人来说,有什么能比跑到一个审美情趣相似的地方寻找认同感更令他安心的呢?当然,我只是私下自己这么想的。
可是,等他真正来了,也许他会失望的。因为很快地,我就察觉了,那些面目轮廓十分模糊的矮小日本人,对我们并不友好。对他们来说,我们就是一群地域的入侵者,事实上确实如此。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用一种很异样的眼神打量我们,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好几次我走出租界的时候,身后总会跟着几个人偷偷地对我指指点点,指着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头发跟他们的黑发不同,带着金黄的色泽,在阳光的照耀下,会闪闪发亮。我的母亲常常亲吻着我蜷曲的发梢,轻声赞美:“噢,孩子,你有一头多么迷人的头发呀,远远望去,就像翻滚的麦浪。”
我父亲是很多年前跨越英吉利海峡到美国寻梦的那批英国人的后裔,而我的母亲则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自幼生长于四季总带着蒙蒙雾气的伦敦。我的外祖父在伦敦附近的乡下有一处庄园,有段时间,我和母亲就住在那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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