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了。
那天回到家里,我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就急急忙忙地去找小林先生,他也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想请他帮我打听维维安的下落,竟意外地遇见松本医生。他也是来告别的,他要回江户的医所。
“这个时节,本应该去岚山看红枫的。”松本医生无奈地说,“可是眼下时局动荡,不得不提前离开。”小林先生翻译给我听的时候,又告诉我,长州的势力被赶出了京都,但是还有一批激进的攘夷浪士偷偷潜伏下来。昨天晚上我们去松本医生家的事可能会被一些人知道,那些人手段狠辣,说不定会以肃清卖国贼的名义对松本医生不利。所以松本医生过些天也得赶紧走了。
我郑重地用日语向松本医生致歉。我知道他和那些人关系很好,又请小林先生帮我问他那些穿着蓝色外褂的人怎么会出现在九华町的那个房子里。
松本医生告诉我,原先租借的住客早在前几天就已经退掉房子了,正好新选组的局长近藤勇要接大阪的情人深雪太夫来京都,就向屋主买下房子当外宅了。然后,他又和小林先生说了一些话。
我听不懂,也没有兴趣问。我知道维维安是安全地离开那房子的就足够了。她也许又踏上了游历的路程了,没有来和我告别,一封信笺也没留给我。真是她的作风,我并不生气。她就像一阵风,谁都无法束缚她。
离开京都那天,我偎依着母亲,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上。有一阵子没见到的休斯顿和父亲他们坐另一辆车。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边上车边和我父亲说着领事馆那边准备从美国运几台电报机过来的事。看到我时,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十分有趣。
马车在市区里不能放开速度疾驰。我像我刚来时一样,张望着这座城市的街道,热闹而有序,繁华而典雅。那些日本人依旧梳着好笑的发型,迈着奇怪的步子,拉长了别扭的腔调急促地说话。一切如常,可是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离我而去。
经过一个叫做河原町(也许是吧)的地方,人流熙攘,马车行驶得更加缓慢。前方拐角一面青色的布幡下,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浅蓝色的身影,熟悉的抑或陌生的,我难以形容。我心情很平静,之前缺了一小块地方的心终于被填满了。
他还是穿着浅蓝色的、袖口印有白色山形的外褂,高高地扎起头发,绑在额头的发带随风飘扬。他坐在路边,拿着一串叫“丸子”的东西,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我见过那圆圆软软的小丸子,但是没有吃,日本的食物不对我胃口。看起来还不坏的样子,或许到了横滨可以试试。
马车就在他身侧慢慢经过。他抬起了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他那充满东方风情的脸上依旧是第一次见到时的沉静。我注视着他,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直到前进的马车将他的身影远远地拉在后面,一如外祖母常常感慨的那些留不住的旧日时光。
没有什么可以带走,就像生命的河流不曾为谁停留。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我并不贪心。
挥挥手,再见女郎花。
整个京都开始下起了绵绵密密的秋雨。
第15章 第十四章 基德敏斯特男爵
十月的舞会如期在美国驻横滨的领事馆内举行。四年前开港后,各国就在划定的居留地里兴建风格迥异的西式建筑,银行、商会纷纷兴起,走在街上一眼看去会误以为迷失在西方的某个小城镇里。
舞会开得很热闹,大多数是美国人来参加,也有一些住在附近的其他欧洲国家的人。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厅内角处,自发组建的乐队在演奏曲子,左右两排搭着白色桌布的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糕点和冷盘,举着盘子在人群中来来去去的侍应生们彬彬有礼地为所有到场嘉宾斟酒。年轻的男女们则在舞池中间欢快地跳起了华尔兹。母亲说,这是年轻人的场合,一点也没错,就像是为年轻的男女办的社交舞会一样。我没有接受任何一个前来搭讪的青年男子的邀请,母亲说英国的淑女应该保持矜持的姿态。实际上,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为了维持形象,我不敢吃东西。母亲和同是从英国来的布朗宁太太说起我上次遇袭的事,布朗宁太太一边夸张地掩口以示惊吓,一边拿手帕擦拭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我微笑着感谢她的关心,在我转头看向窗外时,一片枫叶正好随风飘进来,歪歪斜斜地落在了我摊开的掌心上,耳畔突然响起松本医生惜别时的话:“每逢秋天,京都的岚山上到处都是艳丽的红枫。史密斯小姐,下次有机会约上小林,我带你们一起去看。”
这是我第一次在日本过秋。横滨的秋天十分清爽,女人们风情万种的裙裾隐没在满地金黄色的落叶里面。我很想多出去走走,可是范围仅限于外国人居住的南区。横滨北面是日本人的住区,中间以幕府设立的运上所为界。见识过日本人的敌意,连小孩见了我们都会被吓得远远躲开,我也不想去那种地方自讨没趣了。
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住在终年雾气不散的伦敦,常常每天傍晚就独自一人去西敏寺附近散步。那里有安静的街道,拐角有一间充满文艺气息的小酒馆,它也兼营咖啡。我还记得那里的老板娘很喜欢我。因为我第一次去时要了一杯咖啡,跟她说要多放些糖多放些奶才好喝。第二次去时要了一杯茶,这次不加糖也不加奶。几次之后,那个留着一头香槟色长发的西班牙女郎终于忍不住诧异地问我,为什么咖啡不喝黑咖啡,而喝茶只喝清茶,待在英国的人稍微有点品位的都不会这么喝。我老实回答说,曾经偶然尝试了一下调换后会怎样,结果发现这样的口感更合适我,为了大众品位而放弃更合适自己的,不是真正在享受生活的人。她大笑起来,从此给我半价。
回到横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京都的那些亲身经历变成了衣箱里的某件有特殊意义却再也穿不了的衣服。我偶尔也会回想一下,却记不清那个少年的样貌了,只不过是短短的时间而已,感觉就是一场梦过去了一样。这一点上,我承袭父亲一向干净利落的作风,完全不像和我最为亲近的外祖母那么容易念念不忘。英国人太过于怀旧,这样那样的东西总是舍不得丢弃导致自己背负太多,而美国人总是朝前看,所以他们往往能够轻装上路。
是的,我决定忘掉他。
为了今天的酒会,母亲特地帮我挑了很多衣服,几乎翻箱倒柜,每一条裙子都一一试过。她和福特夫人总是在互相攀比,从打扮到女儿,连家里的仆人都不放过。据说福特夫人当年曾经热烈地追求过我父亲。母亲很爱父亲,爱到时隔多年仍对昔日情敌耿耿于怀的地步。
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果断干脆地自己选了一件白色的荷叶领褶边上衣,高高的裙撑支起石榴色的长裙,因为天气有点冷,就在外面加上一条流苏披肩。想了一下,我又戴上了简单但很精致的象牙项链,往镜子前一站,是一个笑起来很明媚的女孩子。
我知道我的外表并不出众,跟福特夫人两个美丽的女儿相比,除了一头金色卷发醒目外,并没有别的可以拿出来说的了。虽然罗恩神父总夸我眼睛很有灵气,可是灵气这种东西往往见仁见智。两位福特小姐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花蝴蝶一样,既然在美貌上比不过了,同样的盛装只会让我显得更加逊色,还不如让自己打理得清新自然点或许会让人看得舒服些。我应该尽力帮母亲夺回一点小小的面子,何况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两姐妹。虽然她们看似跟我还挺聊得来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她们两个经常私底下管我叫“北方佬土妞”,佐治亚州大农场的姑娘对待北部地区的人总是特别傲气。除了这点外,还因为我有一半的英国血统。
的确,美国人和英国人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友好。英国女人总是嫌弃美国女人不够优雅端庄,美国女人又会讥讽英国女人矫揉造作。身为一个跟两个国家都密切相关的人,我总是十分无奈,比如说,我的婶婶和我母亲经常会拿这些来互相鄙夷。其实不到百年前,还没有“美利坚合众国”这个称谓,北美大陆仅仅是作为大不列颠的一个附属殖民地存在的。
世事就是如此难料。我想着,轻轻地把枫叶吹出窗外,从哪里来就回归哪里去吧。其实我一直在静心等待着某个身影的出现。这才是我今晚的使命,可是我心里却隐隐希望他有事耽搁了不会来。
悠扬的乐曲响彻了整个大厅,男人们抽着雪茄烟,手捧着酒杯,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讨论从古巴走私军火的暴利,日本政府的新动向,还有尤利西斯将军把南方盟军逼出田纳西州后已经兵临亚特兰大了。福特先生还慷慨激昂地引用了英国诗人拜伦的一句诗,“全国就像上了子弹的枪,许多手指头都在动,都想扳动枪机”,来形容美国形势的风潮涌动。我一边陪母亲和一些太太们闲谈,一边竖起耳朵聆听他们谈话,负责照顾我们起居的女佣苏珊对这些很在意,总缠着我问从美国来的过期报纸上讲了些什么。她是个来自田纳西州的黑人。
聚会的话题大多是围绕在林肯和他颁发的《解放黑人奴隶宣言》上。参与讨论的人里南北双方夹半,美国男人总是言语粗暴又过于直接,全然没有英国人的温文尔雅。我有听父亲说起美国现在的时局,南方的军队眼下是节节败退,作为共和党党员的父亲十分高兴。他一高兴就会找他的好友蒙贝利先生分享好消息。
说到蒙贝利先生,我还在疑惑这样的场合他怎么会不出席,抬头正好看到满面春风的蒙贝利先生走了进来。他今天无疑是备受瞩目的焦点,话题的宠儿,因为他身边小鸟依人地站着一个穿着艳丽和服的日本女人。我认识她,鹧野小姐。之前借住在蒙贝利先生的房子里时,我就见过她很多次,涂着厚厚白粉的脸上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表情。听说她曾是太田新田的艺妓,只是现在因为年纪大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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