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不渴?”
我摇摇头,说不用。
戴着斗笠不解下来的我似乎有点奇怪,还好没什么人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顶多好奇地瞥我两眼。
我们的手从头到尾一直牵在一起,慢慢地,越挨越近。如海的人潮,让我们有一种相依相偎的感觉。他身上的青草香萦绕在我鼻间,那是好闻的、干净的男孩子的味道。
恍惚间,三味线的弹奏声响起,伴着几种我不知道的乐器,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声拉长了语调,咏唱了一段抑扬顿挫的曲子。虽然听不懂,可是蕴藏其中的隽永韵味让我不禁舒服地跟着点头。
幕布慢慢地拉开,华丽精巧的布景一点点地展现。舞台正中央的两扇拉门中,走出来一位穿着艳丽和服,满脸涂得雪白的人,男女莫辨。我看到他腰间佩戴着一把长刀,便猜想是个男子吧。他的语调十分夸张,我不知道他在念什么,只看着他时而仰首吟哦,时而低头不语。
然后,他缓缓地退下。另一边的屏风后突然响起一声捏着嗓子唱的声音,像线一样细,像烟一样轻,配合着清越的曲子,很是奇妙。过了一会,声音渐歇,屏风被撤去,一个风姿卓越的盛装女子低眉侧坐。三味弦轻挑了几声,最初那个低沉的男声又响了起来,语调极其缓慢,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而那着红裳的盛装女子嘴角不动,跟着他的唱曲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姿势。她一直颦眉,有时会保持同一个姿势好一阵子,静静地待那人唱完。样子是说不出的诡异,粉白的脸上有女性的柔美,也有一点男性的棱角。
出于礼节,我不能出声问身边的少年。他和所有的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表演。在那个长刀武士出来和那盛装女子隔着台阶深情相望时,低沉的男声唱腔更加凄切,一种不可得的哀伤缠绕在我心头。少年握着我的手,手劲随着台上人物的悲喜忽大忽小。
我是看不懂上面的人在唱什么的,虽然声音极其哀怨,气氛极其压抑,可是看看周围的人开始抹眼泪,我更多的是感到有些新奇。而那个少年表情始终十分严肃,我侧头看着他,他长长的睫毛一上一下扑簌着,明亮的眼眸深处流动着感伤。他紧紧咬着嘴唇,偶有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在台上女子和男子伸手相探时,他忽然喘息起来,一只手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腰,像是怕我会突然飞走。周围的人依旧津津有味地盯着台上,有的轻声赞叹,有的悄然抽泣。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直到表演结束,少年依旧是低头不语。他带着我走到宽敞的地方,才放开我。我轻轻摇了摇他的手,他没有任何反应。
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睛更加晶莹,像被雨水洗礼过一般明净。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该死的新八!”虽然很小声,可我还是听见了。
“新八?”我问。
“嗯,昨天就是他叫我带你来看这戏的。”他的声音里拖着些许鼻音,似有哽咽,“不是个好故事。”
看到我一直盯着他,他不好意思地又低下了头。而后,他带着我去一个他常去的茶屋吃点心,语带天真地跟我讲起一些有趣的事。我知道他不吃生食,喜欢糖果,最亲近又最敬畏的人是土方先生,木屋町那家酒馆的配菜做得很有江户的口味,近藤先生的目标是成为一代大名……那个下午,他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他和他身边人的事,好像要把我们之间的空白一下子填满。
“是不是又是新八教你的?”我感到好笑。
“啊……”他张了张嘴,老老实实地点头,又羞赧地补充说,“他说女孩子都会喜欢的。”
“……”
“你觉得高兴吗?跟我这样……”他期待地看着我,想问又问不下去。
“很高兴。”我热切地望着他,说,“这样子真好。”
他一下子笑了起来,无比灿烂。
“快要下雨了呢。”
“是啊,蜻蜓都在低低地徘徊呢。”
“看来会下很大的雨吧。”
“是啊是啊。”
身边经过的人不紧不慢地搭着话。
抬头看向天空,果然阴云密布,空气沉闷。我本来烦躁的心因为身边那个人的存在,变得轻盈了起来。
而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出戏演的是,一对相爱而不能在一起的男女死后的灵魂依旧在不断地寻找对方的身影,却怎么也到达不了彼此所在的地方。
永仓新八,果然是个该死的讨厌鬼。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池田屋
1864年7月8日的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捧着一杯日本清茶,坐在庭院里呼吸新鲜空气,听一听流水击打竹片发出的清脆声。很多时候,我都不太乐意待在房间里,因为日本人总是很喜欢在居室里点上熏香。那种镂刻着精致图纹的银质器皿里,轻烟缭缭,香气靡靡,氤氲了一室,鼻息都被淹没其中。这样的迷醉让我分外压抑,像被催眠一样进入一个奇幻的梦境里。
于是,我便明白了我为什么会那么迷恋少年的味道,干干净净,自然而然,我闻着他身上特有的青草香,就像走在一个太阳很好的晴天里。我是多么想念他,可自那天分别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他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天从茶屋出来后,便有一个清瘦的黑衣男人匆匆走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点了点头,跟我说声抱歉,就送我回住所了。
靠近住所有个幽静的拐角,我们在那里依依惜别。
他低着头,耳根通红,像在努力地回想什么。那个男人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抱着双臂等候,身影和树影模糊成一片。少年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又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把一个小袋子塞到了我手里。他羞赧地说:“很好吃的豆平糖。”
我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那个袋子,捡了一颗吃下去,又甜又脆。“真的很好吃呢,谢谢。”
他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说:“下次再带给你。”然后冲那男人挥挥手。
我听见少年叫他“阿丞”。两人消失的速度都很快,我的眼睛只眨了两下,他们已经不见了。剩下我掂着糖果袋子发怔了半天。
只能解释为,这是神秘古老的东方力量吧。
此外还有更神奇的事情发生。
之后的几天里,虽然少年一直没有再出现,但是我每隔一天都能在房间门口捡到一袋豆平糖。起初我以为是谁遗忘在我门口的,但是这种巧合说出来任谁都不会相信。何况我们借住在这里少有人知道,也没什么人可以随意接近我们的住处。
难道是他吗?我苦思了很久,直到前天傍晚,我从浴池里出来,走回房间的时候,看到门口蹲了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那么弱小,那么骄傲,扬着头,慢吞吞地向我打招呼——
“喵……”
一开口,一个小袋子就掉到了地上。
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事吗?
我俯身摸了摸它的耳朵,向它问好。它很受用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一下我的手心。
这回我看到了,比前两次都不同,送来的东西里除了那袋不用打开就知道装了什么的礼物外,还附有一片薄薄、形状很规则的树叶,上面用日语写着一串我看不懂意思的句子。
我小心翼翼地把树叶捏起来,另一只手顶开垂落在地的竹帘,那只黑猫也很聪明地叼起袋子,跟着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我亲了亲树叶,夹到日记本里藏好。有一股热流在我心底激荡,绵绵不绝地涌向全身各个地方,每一个细胞都张开了,我甚至觉得头皮有点酥麻。可是我很想唱歌,很想欢快地跳一支华尔兹,反正在房间里没有人管我会不会失了淑女的仪态,于是我抱起那只可爱极了的黑猫在房间里兴奋地转圈圈。
它“喵呜喵呜”地叫了几声,拼命地挣扎,试图逃离我的怀抱,直到我拿出一些吃的东西犒劳它,它才渐渐安静下来,坐在榻榻米上享用,还不时摇头晃脑。
我问它:“你的主人呢?他什么时候会来找我?或者我在哪里可以找得到他?”
回答我的只是几声细细的猫叫。
“你是说他很快就会忙完吗?真是只好猫!”我赞许地挠挠它的耳朵,像少年那样爱抚它。
我目送着它跳上院墙,紧张又害怕地期待着那人会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一件怎样的事,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从一个旅日的美国作家写的书里了解到,我所爱的男孩他亲身经历了一个改变日本命运的大事,并且无形中推动了历史车轮的转动。
池田屋?!
“是的,池田屋。”
中午的时候,小林先生告诉我,他在三条大桥西边的一家叫做“池田屋”的小旅馆附近碰到了一个长得很像维维安的外国女人。他皱着眉头说:“那一带住着很多身份不明的浪人,尤其是长州跟土佐的勤王倒幕派。最近时局很乱,有传言长州藩的一些过激武士准备放火烧掉京都,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一些人都准备着逃命了。虽然不能肯定是卢森堡小姐,但是一个外国女人在这么一个敏感时刻,就这么出现在京都街头,真是太不要命了!”
这么大胆无畏的外国女人,我想,除了维维安大概就没别的了吧。
“您没有追上去吗?”我问。
“没有,当时离得有一点远。她跟一个卖花女买了点花就走了,就这么大白天的。”小林先生为她的行为感到匪夷所思。
我默默地在心中祈求上帝保佑她不要遇上那些可怕的人。然后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我父亲呢?他又没有跟您一起回来吗?”
“本来见了胜海舟之后要回来的,可是后来他又要和斯图尔特先生一起去见个朋友,我就自己先回来了。”
“胜海舟?你们早上是去见他?”
“对,那可是位非常德高望重的幕臣,比很多日本人都有远见得多了。”小林先生说,“禁宫御守卫总督一条庆喜大人把他从江户请过来,是为了商谈借款的事,幕府的财政已经是捉襟见肘了。领事馆这边正好也想请总督大人帮忙斡旋横滨锁港的事。”
我不感兴趣一条庆喜和胜海舟到底是些什么人。我更困惑的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