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的眼睛和头发也是那样子的。’我其实是听得懂的。他渐渐地不笑了,又走回我面前,动作极其缓慢地拔出刀,我等待着终结的那一刀。结果,我只听到身后那棵大树轰然倒地的声音。”
“那个男孩已经收刀站好,冷漠地看着我,眼神跟之前完全不同了。他只说了,‘请尽可能地滚远一些’。他回头远远地对已经在安营的队友挥手说,‘没什么,只是个无关的路人。’另外两个人似乎很迁就他的任性,一言不发地就跟着他离开了。”
“真是个纯情又简单的孩子啊,我猜,他没有杀我的原因是,有可能担心会错杀了你的什么人。他在爱你,真的是爱你。”
沉默了良久,我终于开了口:“我记得他说过,他分不出外国人长相上的区别。之前我父亲也是他送回来的,万幸他到底没有伤害你。”
“作为答谢,这条祖母绿宝石项链就转送给你吧。”她笑得格外迷人,说,“真想不到其实是你救了我。”
我摸着项链上的那行刻字,感到说不出来的奇怪。在我要开口拒绝的时候,维维安捏了捏我的脸,声音是说不出的魅惑:“我亲爱的小女孩啊,那颗宝石价值昂贵,我的建议是留着吧,也许有一天你用得到它。”我那时不明白维维安的想法,在上帝的庇佑和家人的照顾下长大的我,无论如何是不能理解宝石和金钱的关系,以及对一个独自在世界上辗转流浪的姑娘来说,它到底有多么重要。我只是推脱不掉,就收下了,完全没有其他想法,完全没有去料想将来会发生的事。
维维安弹了弹我的额头,笑了起来:“这样才对,聪明的小姑娘就应该这样。”然后,她又继续说下去:
“那个男孩离开前,还扔给我一句话,‘京都恐怕已经不是久居之地了。’哈哈哈,真是难以置信吧?他那点淡淡的善意是从何而来的呢?在明保野亭的时候,我是站在对面的屋子里亲眼领略了他那含笑间抽刀,第一个破门而入的俊朗风姿啊。”
“还没到町门,已经望见了火光冲天,四处都是熊熊的火焰。那个晚上,我的耳边充斥着不绝的哭喊声和厮杀声,远远近近,隔壁楼道里匆忙走动的脚步声和收拾东西的杂乱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要叹气啊我的小女孩,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人心骚动,伴随着战火硝烟,无论去了哪里都避免不了。”
“第二天,我的房东,那个好心的日本老人过来劝我要赶紧离开,他也要去丹波投奔自己的女儿女婿了。我送了点小礼物给他做纪念,把东西收拾好,拿着他给我准备的饭团就走了。”
“我还在河原町的路上捡到了一个有趣的日本小孩。他大概八、九岁吧,衣服又脏又破,满脸污垢,留着碎碎的额发。当时已经把手伸到了我的篮子里面,同一时间我就发现了他。是个特别的小孩,他看到我的眼眸和头发,没有像其他小孩子一样跟见了怪物一样大叫起来,只是讪讪地缩回手,趁我不注意又抓了个饭团,转身要跑开。我抓住了他的手,他很冷静地把饭团塞到嘴里,又倔强地抬头看我。我觉得真是好玩,把一点钱和剩下的另一个饭团都塞到他手里。不,不要误会我有那样的善心,我只是在奖励一个小孩很特别的勇气。哦,亲爱的小姑娘,别皱着眉头呀。你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是因为你没有尝试过饿上几天的难受,对食物的本能会让你两眼发光,只看得到吃的,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跟教养没有关系,那只是屈从心底的召唤,人是需要活下去呀。”
“那个小孩拿着我的钱和饭团,小心翼翼地放好,然后你猜他说了什么?他问我,他能帮到我什么?问我需要他带路吗?他对那一带很熟。我一下子很高兴,摸了摸他的头发,让他回去找他父母去,但我决定不再多给他钱,贪念会给人带来祸端。我想不出需要他帮我什么,所以我让他爬上垣墙,帮我折下枝头上的木槿花。中国人的医书说它能去湿热,反正也可以吃。我分了他两朵就要离开,转头发现他一直站在那里看我。”
“他说他的家没有了,母亲已经死了很久,父亲原本在三条桥西开了家旅店,一个多月前被查封了,父亲也失踪了。他说‘失踪’的时候已经快要流眼泪了,可还是忍住了。我很欣赏他把眼泪憋回去的骄傲,所以,我把他一起带回来了。正好,我需要一个仆童。”
送维维安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一直蹲坐在门口等候的小男孩,是一张我曾见过的面孔。
池田屋惣兵卫的儿子,弥之助。
他不认得我,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揭开别人的伤口是很残忍的。在这个时代里,谁都不容易,何况是个小孩子。
“维维安,你是个好姑娘。”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我想得到弥之助的父亲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少年和他的伙伴是不会让他活着离开的。
我所爱的日本少年,他挥动着刀剑,眼睛眨都不眨地掠夺别人的生命,面无表情,理所当然。他觉得,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小女孩,我可不是什么好姑娘,你看你母亲的脸色就知道了。”维维安笑着瞥了一眼我的身后。
我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我母亲双手相交轻贴在身前,满脸恼意地盯着我们看。她冷冷地说:“宝贝,晚上还有个舞会,快回屋准备一下吧。”随后昂着头,气汹汹地转身进屋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艳日当空,离晚上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苦笑了一声,向维维安道歉。
她一脸地无所谓,又掏了根烟出来,说:“你就这样穿着漂亮的裙子,参加各种舞会,认识几个条件优越的青年人,再从中选一个出来结婚?宝贝,我想,你的心可不会答应的。”
维维安真是狡猾的魔女。她是撒旦派来诱惑人间所有正直虔诚的上帝信徒的。她那得意的笑容和骄傲的眼神,让我有些迷惑,很快地,我就知道了,她只是想要挑逗我,抱着一种看戏的心态,想让无趣的生活多一些乐趣。而我,以及所有人,在她眼里只分为两种:有趣的和无趣的。
“真想再去一趟京都,在我离开日本以前。”我压低了声音说。
“为了那个人?”她笑得很愉悦。
“为了岚山的红枫。”
“岚山的红枫?”
“错过了华美的祗园祭烟花,怎么还甘心继续错过艳丽的岚山红枫?”
“你的心愿恐怕很难满足,如果史密斯先生能顺利申请到调任的话。我听说,你们美国领事馆派往中国的官员十月前就要赴任。现在可是九月一日了。”
“是吗?那边的时局现在如何?”
“幕府把局势压下来了,暂时还算恢复了平静,当然,只是表面上的。”维维安挑着眉毛问,“不过现在过去,会不会早了点?”
“不会。等待,是件很美妙的事。”我慢慢地弯起了嘴角。
等待一阵夏风的吹过,等待一朵昙花的绽放,等待一个眼神的燃烧,等待一场青春的邂逅。
实际上,我没有想要出现在他面前。我不想他给我的最后的回忆是从别人的口中知道的。我要远远地看他,远远地说再见。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与芭蕉无关,只是心事
维维安的话像石头一样在我心底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他在爱你,真的是爱你。”
于是我捧着蓍草,对它轻声地说了三声再见。闭上眼睛,等了好久,又睁开,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滑稽极了。然后,我自嘲地笑了笑,合衣躺在床榻上,随意地翻阅起放在一旁的日记本,可是我一行都看不下去。不经意间,一个薄薄的东西从夹页间飘下来,落到我胸口上。捡起来一看,是一片早已经枯黄的叶子,上面写着我看不懂意思的日文。
我曾经把这句话抄在纸上,拿去问小林先生。他也很迷惑,想了很久,跟我说:“很抱歉,史密斯小姐,这应该是俳句。但我没有学过,不知道如何解释清楚。大致的意思应该是说,很安静,有蝉声也有岩石。”
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其实还是不太理解少年写这句话给我的用意。然后我想到了一个人。
下楼梯的时候,遇见了母亲。她依旧是怒容满面,跟维维安的交往在她看来是不可理喻的堕落,标准的英伦淑女不应该这么做。所以她试图用平和的口气对苏珊说:“以后不要再让那个爱尔兰女人进到我们的房子来。”
我很无奈,走上前去亲了亲她的脸颊,撒娇着:“美丽的史密斯太太,我现在出门一趟,傍晚时分会回来。我保证,一定不会耽误了晚上的舞会。”
“又是跟那个……”她突然拔高了声调,又意识到在女佣面前失态很不优雅,立刻静了下来。
我搂着她的手臂,笑着说:“不,不,我托蒙贝利先生带了一些玳瑁发夹过来。我现在过去拿。史密斯太太……”我松开手,拈起裙裾,轻轻转了一圈,说:“今夜摇曳的烛光舞会中,将有一位戴着玳瑁发夹的美丽少女踏着铺满玫瑰花的地毯,一路款款而来。您猜,她会是谁呢?”
安抚好了母亲,我让苏珊帮我叫了一辆马车,又在市集一个法国人开的花店里买了一束白色雏菊,便向高手山地“突突”地奔驰而去。
我确实是想找蒙贝利先生,但是我更想见一见另一个我母亲也很不喜欢的女人——鹧野小姐。
不,现在应该称她为“玛格丽特”。她信奉了基督教之后,就改用了外文名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她那妆容精致的脸上总是看不出任何一点情绪。
可是,她应该不会讨厌纯洁娇美的雏菊。法文里,它也叫“玛格丽特”。
还好,她接过我送的雏菊时,低头闻了闻,露出了一个很礼仪化的笑容。我看到她乌黑亮丽的长发滑落肩头,素色的和服衬得她十分娴雅。
“其实,这次来打扰,是有个问题想要向您请教。”我的日语已经说得比以前要好得多,一些敬语都用得上了。
她略略颔首,缓缓地抬起头,语调很慢很轻:“不敢。”
在看了我递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