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不清彼此,但眼睛早就习惯了黑暗。那少年似乎偏着头,右手按在刀柄上,慢慢悠悠地走过来。
身后的男人低声嘶吼了一声,语速飞快地嚷了一句长长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但是我明白一件事,如果我出事,美国领事馆一定会把这笔帐记在日本政府头上。少年武士一定会忌惮这一点,不敢轻易出手吧。想到这,我稍微冷静了下来。
可是挟在我喉咙上的手指却有点轻微的抖动,我感到那男人在努力地调整气息。他很畏惧那少年?
然后我再一次望着那纤细的人影,只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那眸里透着流光,冷冽刺骨,而我却看不到那人的表情。
安静来得太不寻常。所有的侥幸都终结在那一瞬间。
寒光一晃,迅如闪电,势如破竹,简单利落。
带起的一阵劲风,堪堪从我胁下穿过。
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喉间突然轻松了。那人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来不及做,就晃了两下,倒在地上。
我捂着脖子还没来得及喘息,一股股温热的液体倾喷到我的腰间、手臂,甚至脸上,味道浓重,令人几欲作呕,不知道是喉咙痛还是被味道熏的,我眼眶一下子流出了泪水。
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呢?要是动作不果断精准的话,是不是我也会躺在那里?为什么?为什么毫不犹豫地挥刀?完全不顾会不会误伤无辜,就那样直接出手,真是冷酷无情!起码那个男人一开始都没有要伤我。虽然获救了,可是我心里仍憋不住地一阵委屈和后怕。
少年轻笑了一声,开始细细地擦拭刀身。寒冽的刀光倒映出了他那对如暗夜野兽般森冷的黑眸。满地的血腥味顺着吹进来的风,很快地弥漫了整个房间。我惊恐地抱着木偶,咬紧的牙关格格作响,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不如去陪他?”少年歪着头,很是认真地问我。是商量的语气?
这下子,我全身都动不了了。
“不会痛的。”他声音真的很温柔,说得十分诚恳。
然后他蹲下身来,“咔嚓”一声打开了火器,微弱的火光跳跃在他漆黑的瞳孔上,幽深而诡异,嗜血而兴奋。
狼!那是狼的眼神!我想起了童年的听闻。
无边的恐惧笼罩在我的心头。我只能无声呐喊,救命!救命!
“呀,长得好奇怪呀。这眼睛……”然后他又说了一句什么,就把头转向另一边,孩子气十足地说,“您也来看看呐!”
暗处传来了一个阴冷的男声:“别胡闹了。”
怎么还有一个?!我已经无法思考这个问题了。
少年摸了摸我怀里的木偶,看了一眼呆滞的我,露出了明朗的笑容,又转头对着同伴说:“她好像听得懂,真有意思。”
这时敲门声急促地响起。“宝贝!宝贝!你怎么还不过来?我进来啦?”
是妈妈!
不,不要进来!
早已冻住一般的血液立刻往脑里涌动,我想喊出来,那少年却在我出声之前迅速捂住了我的嘴。
“咝”地一声,我的眼珠跟着往下一转,看到他另一只秀美的手用拇指托开了一小截刀鞘。露出来的明晃晃的刀光上,闪动着我的绝望。
然而,光亮很快不见,冰冷的刀光抑或微弱的火光。另一个人不知何时已经到身边,把出鞘的刀又按了回去,只生硬地说:“走!”
少年又是轻轻笑了一声,十分亲昵地拍了拍木偶的头,才放开我。
扛起地上的尸体,在黑夜的掩映下,两人飞快地掠出了窗外。
与此同时,拉门一下子被拉开了,母亲和女佣一前一后进来。举着手上的油灯,屋内的一切一目了然。
毫不意外地,两声尖叫顿时响彻了整座寓所,而此刻突然雷声大作,一声高过一声,生生盖过了母亲她们歇斯底里的喊叫。
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任凭那蔓延一地的鲜血打湿我的睡裙。
“滴答,滴答……”真的下雨了。
第6章 第五章 我的朋友维维安
那天晚上受了惊吓之后,匆匆赶来的父亲一把抱起坐在血泊中的我,疼惜地亲吻我的脸颊,把我抱到他和母亲的房间里去。唤来佣人苏珊帮我清洗后,他安慰地搂着我那惊魂未定的母亲走出房间,还回头问我:“需要你母亲陪你吗?孩子。”
我摇摇头,低哑地说:“不用。苏珊跟着我就可以了。”
那天我洗了很久,用力地擦拭着一寸一寸的肌肤,全身被热腾腾的水蒸气给熏得红通通的。一想到几个小时前,那个漂亮的男孩谈笑着,拿刀在我喉咙间比划,而我自己差点就变成了一具尸体,心里不由得充满了愤懑,暗藏在心底的那一丝莫名的好感也在一遍遍的冲水中消失殆尽。
这房子是决计待不下去了。所幸父亲带的翻译是个日本人,在他帮助下,我们很快地找到了另一处住所,收拾了一下,我们便搬了过去。新住处位置很好,看得到日落的美景,跟周围的房子也都挨得近,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开着很多长得像玫瑰的花,色彩缤纷,这里人管它叫“月季”。
袭击的事情,父亲派人回报领事馆,让他们去找幕府交涉,之后怎么处理我就不知道了。母亲受到的惊吓比我更加严重,常常时不时地就从座位上站起来,精神紧张地望向身后。父亲一直在忙他的事,无暇拨空顾及我们,而女佣人苏珊也神经质起来,一直嚷着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便担当起保护母亲的职责来,反正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已经成为可以让母亲倚靠的臂弯了,并以此为由,磨着父亲跟他要了一把左轮手枪。
父亲也曾经考虑让我和母亲先返回横滨等他,毕竟那里安全一些。他的想法让母亲一度紧张,她很爱很爱父亲,四年的分别已经够久了,再来三个月的阻隔对她来说就真的太难耐了。任何困难都是可以被克服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就好,时局动荡,危机环伺之类的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所以在父亲询问我意见的时候,我坚定地回答他:“不,爸爸,我可以用枪来保护自己。谁都别想欺负我和妈妈!”父亲笑了起来,说:“强悍的姑娘,将来你的丈夫要拿你怎么办呢?”
我得意地冲他扮了个鬼脸,手腕上带着的一条红绳串起的桃木挂饰在木片击打间,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那个被杀的日本人身上掉下来的,虽然沾上了不祥的血气,可是它的别致还是吸引住了当时少女心还很活泼的我。偷偷留下来应该没什么吧?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却不曾预想到这条看似普通的挂饰将在不久之后,差点给我带来一场杀身之祸。
当时父亲是看到了挂饰的,他皱着眉头想问我的时候,苏珊走了进来说:“史密斯先生,门外有位小姐拜访,自称是史密斯小姐的朋友。”
我一下子从座位上蹦起来。我当然知道她是谁,会来找我的只有她,维维安•;多达•;卢森堡小姐,我刚到京都不久偶然认识的一个朋友。
她是位从法兰西来的先锋派女画家,作风也十分大胆豪放,跟其他女性都很不同,浑身闪耀着迷人又新奇的光芒。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看她一眼,都能被她深深地吸引住。是的,她很漂亮,缎子一样的棕色长发,绿宝石一样的美丽双瞳,身材修长,腰肢柔软,喜欢穿着男式的骑马装,把她优美的曲线显现得淋漓尽致。我不知道她的年纪,也从来没想要知道,从她青春活力的外表上看,应该只大我几岁吧。
她到京都之前,一直独自在江户旅居,没有住在幕府划给外国人的居留地里,而是租了一处当地人的住宅,全然不管左邻右舍都是充满好奇和敌视的日本人,直接就住了进去。她跟我解释说因为她在尝试一些关于日本浮世绘的研究,所以需要贴近日本人的生活。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寓所边上,她正用简单的日语试图和一脸惊恐的杂货铺老板聊天,就那样大大咧咧地坐在人家店里面,全然不顾他人异样的眼光。我坐在马车里观察了她一会,父亲扶我下马车时,她正好把头转过来看到了我们。她和我父亲是认识的,大大方方地冲我们挥了挥手,说:“嗨,史密斯先生,好久不见,能介绍这位漂亮的小姑娘和我认识吗?”她笑起来会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棕色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连鼻翼上小小的雀斑都那么可爱。
是的,我很喜欢她,她的突然来访让我欣喜万分,前几日的阴霾就像被风吹走的流云一样消散。父亲吩咐苏珊准备茶点的时候,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到我的房间了。和她聊天是一种享受,一种学习。她会跟我讲一些自己最近的见闻,而不是一路从伦敦的天气引到维多利亚女王的身体状况。我在英国住了好几年,身边的女伴大多只对舞会沙龙感兴趣,可以在聚会上就女王陛下帽子上的羽毛聊上一晚上。维维安阅历很广,年纪轻轻就独自四处周游,去过的地方都浓缩在她一张张个性张扬的画里。一个人的见识是通过阅历而不断积累的,我总能被她的谈吐和气质所震撼。
维维安也会像男人一样跟我谈些像《汤姆叔叔的小屋》和美国现在的局势这样的话题。跟很多吐着烟圈、破口大骂亚伯拉罕•;林肯是喜欢舔黑鬼屁/眼的狗/杂/种的美国男人们不同,她很欣赏林肯,而且是不遗余力地称赞他。我当时对林肯的了解也仅限于听说了他早年屡战屡败却又越挫越勇的从政经历,以及他眼下正打算解放所有的黑人奴隶而触及了一大批人的利益。我不了解他,却由衷地觉得他是个人物。对十七岁的我来说,很多东西还是懵懵懂懂的,知道得不多的东西不好去作评论。可是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人活在世上,特立独行,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并不惜与多数人为敌,是很了不起的勇气。我有点憧憬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就像……维维安一样。
她也是个很有争议的人物,我在横滨的时候就听说过她了。男人们喜欢在背地里议论她的美貌,女人们则不屑一顾地唾弃她是个十足的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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