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个很有争议的人物,我在横滨的时候就听说过她了。男人们喜欢在背地里议论她的美貌,女人们则不屑一顾地唾弃她是个十足的荡/妇。我知道,她有很多情人。母亲从里欧先生那得知了我跟她的交往,感到十分担忧。她害怕我会被她带坏,也畏惧于别人说不定也会偷偷地对我指指点点,对此我毫不在意,并极力地在母亲面前替维维安说尽好话。我自以为还算能理解她,因为她的从容自信,是我期望自己将来能够成为的样子。那时我就已经察觉到了潜意识里的自己——“我便是我”,我作为个体,独一无二,无可代替。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我预感自己可能不会永远循规蹈矩下去。所以,后来会发生那些事情,跟维维安的影响无关,是我自己的意愿在驱使我去做而已。
“亲爱的,我找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素材。对,就在上次你等我的那个地方。”说这话的时候,她那碧绿的双眼明晃晃的,仿佛是琥珀的酒杯里盛满了香醇的美酒。
“上次?”我一边为她续茶一边问。亮红清澈的茶汤衬得奶白色的骨瓷在视觉上更加细腻通透。
“噢,谢谢。”她优雅地切着松饼,然后一点一点地撕开,再涂上果酱和奶油,尝了一口,才接着说,“一直没有跟你说一声抱歉,上次让你等了那么久,听说还碰到了一点麻烦。”
我想起来了,就是碰到那男孩的同伴在酒馆里杀人的那次。我轻声说:“没有关系,请不用在意。你在那里找到了什么素材?”
“你见过的。”她压低了声音,浅笑着向我靠过来,“就是那些挥着刀的日本武士。一队人常常穿着浅蓝色的外褂出现在那条街上,那天你应该是碰上了那些人吧?其中有一个男孩子长得格外地纤细漂亮,我观察了一阵,那笑容干净极了,就像……阿尔卑斯山上的雪。如果你也有去过阿尔卑斯山,一定会赞同我的,亲爱的。”
我心里一抖,那个晚上的阴影又铺天盖地地袭来,死亡的威胁是那么地近。我有必要提醒一下我的朋友一些事。“维维安,那些人太危险了,根本就是一群随时会拔刀杀人的亡命之徒。而且你也知道,日本人对我们并不友好。尤其是去靠近那种人,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嘿,亲爱的,那又怎么样?我们有枪。”说着,她放下茶杯,右手比出了枪的手势,嘴巴里配合着发出“砰”的声音,我不禁被她逗乐了。
然后她又说:“不过我的素材不是那男孩,是另一个男人。亲爱的,男人跟男孩可是不一样的。他才是我此次的猎物。”
我注意到了,她的用词是“猎物”。维维安小姐在情场上一向无往不利,裙下之臣众多,按照国籍简直可以拼成一张欧美洲版图。但我没有想到她的口味可以延伸到这些黄色皮肤的东方人身上。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她。
“那个男人我在江户的时候就曾经见过他一面。怎么说呢?跟我遇见的男人都很不一样,他就像一只桀骜不驯的雄鹰,眼神犀利,出手果断。是的,第一次见面,我就亲眼目睹了他杀人。眨眼的瞬间,他直接一刀刺穿了对方的心脏,然后收刀转身离开。”
“他有看到你吗?”我有些担心地问。
“有,我当时站在二楼望着他。他很冷地回瞥了一眼,就再也没有看向我了。那男人的身姿十分矫健,走起路来步履沉稳,面容刚毅,是个十足的男子汉。我就那么目送着他离开,然后居然又在京都再度遇见他。”说罢,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亮,就像细嫩的手指轻弹在骨瓷上发出的脆响。
我听了有些意外。这不是我第一次听维维安小姐说起男人,但是她从来不跟我讲她的情事。她只是像个引路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告诉我男人的妙处,不沾一点情/色的味道,仿佛翻开了一部百科全书,一点点地传授我学问。末了,她总是微笑着对我说:“亲爱的,等你品尝过了,就会爱上了。噢,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亚当需要他的肋骨,肋骨也在寻找和自己相符的那人,所以女人和男人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事。”男人对她来说,似乎就只是一种享受,一门学问。
而那一天,维维安小姐自然而然地讲着她对一个异国男人的欲/望,而且是一个肤色长相都迥异于我们的异国男人。我当然知道她的思维和行为一直有多么地离经叛道,只要她喜欢,再出乎意料的事她都敢去做。只是这次,无疑更加地匪夷所思。
“我在那条街上见过他几次,有时是那身浅蓝色外褂的打扮,带着一些同伴在路上来回巡逻;有时会穿着便服,和那个漂亮的男孩子一起去附近的一家面馆。真的很奇怪,我总能在人群里一眼把他认出来。”她说,“你知道吗?我每次看到他,心里就会有一股热流情不自禁地淌过全身,整个人轻飘飘的,像踩在云朵上。我开始忍不住想象,想象他衣服下结实有力的肌肉和紧致健美的线条。那样的眼神,如同野兽一般狠厉决绝。那样的气势,仿佛神话里走出来的英雄。我想要抚慰他,征服他,把他永远地留在我的画里面。他就是我的大卫!”
回想起来,那时的维维安小姐笑容甜美,言谈亲切,全身散发着成熟的气质。坐在她旁边,我青涩无知得有点自卑。即便是直白地表达着自己隐秘的欲/望时,她都是像在和我谈论一幅画、一首曲子。
我突然有点迷惑了,维维安小姐迷恋的到底是什么呢?也许她想要的不过是创作的灵感而已。我当时还难以理解一个危险的雄性要如何跟她所推崇的美妙的情/欲联系在一起。可能我在这方面还没有开窍,想要提出反对意见又觉得并不妥贴,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换了个方式来质疑:“只是对那个日本男人才有这样的感觉吗?”
“唔,刚开始可以说只是被激起了好奇心。可是见到的次数多了,我开始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无以伦比的魅力。好吧,打个比方说,就是像探险者走进了一片神秘的原始森林一样。”
“可是他们毕竟是东方人,和我们差别很大。我们难以接受他们的生活,也无法改变他们对我们的敌意。要知道,他们杀人的时候从不手软并以此为乐。”
“只要我的子弹能快得过他的刀就可以了。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总是一件有趣的事。至于差别……”她啜尽最后一口“黄金滴”,闭上眼睛回味了一番,然后对我说,“伯爵茶的芬香绵长正是因为它以中国茶为基茶。我们可以接受东方的事物,也一样可以接受东方的人。这世上美妙的东西太多,如果只是因为差别而加以排斥,我们终将失去很多乐趣。”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风景。而我依旧端坐着,努力地想看清她美丽的侧脸。午后的阳光绚丽得令我有些睁不开眼睛,一如维维安那令人无法直视的艳光。
“维维安小姐,可以讲讲你的父母吗?”是的,维维安小姐想要探究那个像刀一样冷酷的日本男人,我却对她本人产生了莫大的好奇。也许就如她所讲,差异带来乐趣。
“当然可以。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虽然我在法国出生并长大,但我有一半爱尔兰血统,另一半来自波兰?”她转过身来,风拂起她的长发,却令我想起那随着海潮婆娑起舞的海草,妖娆多姿。
“波兰?那个存在了八百多年,如今早已消亡了的国家?”虽然维维安小姐在社交沙龙里一直都是人们必谈的话题之一,却很少有人真正知道她的来历。
“是的,我的父亲是流亡法国的波兰贵族后裔。他始终以自己是波兰人而骄傲,无时不刻地渴望波兰能实现真正的独立。无论是他还是我那没有见过面的祖父,都像是被遗落在异国的三色堇。我六岁那年,他独自跑回去参加废除农奴制的革命,便死在了那里。消息传回来,我母亲一声不吭地喝了很多酒,喝了吐,吐了又喝,让我每天都给她弹钢琴,翻来覆去只弹一首。等喝够了,听够了,她又跟没事的人一样了。”
“哪首曲子?”我不禁问。
“《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这是我父亲向她求婚时弹的爱尔兰民歌。我母亲出身于一个爱尔兰的名门望族,十八岁的时候为了逃避家里安排的婚事,和一个小伙子私奔到法兰西。没多久就甩了对方,然后在巴黎找了一份钢琴教师的工作,也用男人的名字写点小说发表。过了几年,遇见了我父亲,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就在一起了。她很美貌,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却唯独选了我父亲。我父亲死后,过去那些追求我母亲的人又纷纷出现了,但是她没有再嫁,独自住在普罗旺斯。”她摊了摊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他们一定很相爱吧?”
“也许吧。我母亲比我父亲大了六岁,一个强势激进,一个敏感忧郁,大多时候都是我母亲在照顾我父亲,就像……照顾一个孩子。两人的关系好比乔治•;桑和肖邦。噢,肖邦也是波兰人。”
乔治•;桑很有名气,我读过她的《安蒂亚娜》和《康素爱罗》。当时她还活着,而肖邦已经死了十几年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走到最后,两人的恋情渐渐地淡薄到无话可说,这段关系维系了九年就结束了。此后肖邦再也没有写出像《英雄》那样的传世名曲。据说他死前还说着:“真想再见她一面。”有些事真的是让人琢磨不透。
爱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还有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美妙,真的如维维安小姐说的那样可以从舌尖颤动着直达心底吗?十七岁那年的我热烈地憧憬着,少女的心就像花园里的月季一样恣情怒放。
第7章 第六章 我的困扰
我已经十七岁了,像我这个年纪的很多女孩子不是已经嫁做人妇了,就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幽会情郎。而我,一直都习惯独来独往。前些年还会跟堂兄弟们一起骑马打猎,缠着叔叔教我用枪,可是在我初潮到来的那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我记得那天我特地将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