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要开了啊……”两位日本小姐一边说着话,一边装作不经意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不喜欢这个深雪小姐,她浓浓的敌意还是从她轻描淡写的表情里透露了出来。可是她请我进屋,请我喝茶,在这样一个寒风习习的天气里。最重要的是,她是我的男孩上司的女人。
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承受他人异样的眼光。我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学着日本人的样子,安静地跪坐在榻榻米上。久跪的姿势早已令我双脚酸麻到快失去知觉了,我不敢轻易挪动,怕一下子会摔在榻榻米上,失了礼仪不说,还让人看了笑话。我的男孩身边的一切关系,都得想办法去维系,那就是孤零零的我所能想到的减少阻力的一种方式了。
过了一会,我开口问:“请问,他平常这个时候会在哪里呢?我想现在去找他。”
深雪小姐用袖角掩住口,轻笑着说:“可能没有办法呢。立刻要见到心上人这种念头,虽然大概能体会一些,可是就这么带你去新选组驻地,恐怕不方便呢。”
我完全能理解她的顾虑。也许是我脸上抑制不住的失落引起了另一位心地柔软的女性的同情,她转过头,对深雪小姐说:“听原田说,近藤先生、冲田先生他们明天晚上会来您这喝酒呢。”
“哎呀,我怎么忘记这件事了。”深雪小姐依旧保持着微笑,说,“不过那也是明晚的事了。”
“近藤先生?那他今晚不来吗?”我问。
“不会,”深雪小姐闭上眼睛闻了闻茶杯里逸出来的香气,说,“他这几晚都在阿常夫人那里。”
“阿常夫人?”
“近藤先生的妻子呀。”深雪小姐笑着说,“她托人来说,琼子小姐最近很想念她父亲。”
我知道东方男人是可以娶很多女人的,但是深雪小姐这样淡然自若的姿态,还是让我小小地震撼了一下。日本女人是以温顺柔美为名的,听说有的妻子还会亲自帮丈夫物色服侍他的女人。这一点,让我无法接受。心情突然变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高高低低地随风飘荡在天空中。我惶恐而不安了起来,好像贸然闯入陌生境地的过路者,急切地需要找到坚定的力量。
于是我脱口而出:“我想自己去找他。”
深雪小姐和麻纱小姐同时看向我,微张的嘴唇尽是掩不住的惊讶。
深雪小姐很快就恢复过来,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她说:“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他也许在。”
麻纱小姐皱着眉头喊了一声:“深雪小姐……”似乎在示意着什么。
我隐隐感觉那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可是我还是迫不及待地去了。从散发着桧木清香的长廊一路走下去,当日在这里和宗次郎相遇的情景历历在目,像一幅幅画挂满了记忆的廊道,我的眼中只剩下了他白衣翩翩的身影。
时至今日,我都觉得自己仿佛在做着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一样,梦里繁花似锦,初春的风扬起我的裙摆,我放开了脚步,奔跑在白日的京都街上。
岛原。
深雪小姐说他也许会在那里。
她没有用很肯定的语气告诉我,可是我的双腿不受大脑控制。等我反应回来,已经顺着她指给我的方向,跑到了挂着两个大灯笼的门前。白纸红描的灯笼上用大大的黑字写着“岛原”。
白天没有什么来客,偶有木屐磕地的响声,悠远漫长,就像时光。
那天的我是怎么了呢?往日的冷静都不见了,我连笠帽都没有戴,拈着裙角就往前冲。寥寥的几个行人在边上指指点点,好在没有碰到过激的武士。
终于,我在挂着“角屋”字样的灯笼前停下脚步。“他可能在吧,最近常常陪同山南先生去那里。毕竟也是个男子汉了呢,多见识见识女人也是好的。”深雪小姐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掀起黑色的布幡,我径直走了进去。白天不是做生意的时间,整间屋子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跪在地板上拿着抹布清洗的小女孩。她抬头看到我,先是惊讶地张大嘴,然后发出一声尖叫,扔下抹布,跌跌撞撞地往里面跑。
很快地,引来了五六个人,团团围住了我,纷纷用打量怪物的眼神看我。我觉得很受侮辱,可是还是强忍着愤怒,试图跟他们沟通:“我只是想来找个人的。”
我一开口,那些人一下子炸开了。
“喔喔,会说日语的外国女人……”
“这个金色头发的可怕妖物要来找人?”
“……”
我想我和他们是没办法交流清楚了。突然响起一阵笛声,趁其中一人分神,我推开他,沿着笛声的方向,跑过楼道,一口气冲到后院的廊道上。
一个穿着深色和服的男人正站立在长长的屋檐下吹笛,笛声越过树梢,震起一池的涟漪。
我屏住了呼吸,等着他慢慢转身。
“是你呀。”他看到了我,眼睛微微眯了眯,对我点头,挥挥手让跟上来要揪我出去的人退下。
“山南先生。”我礼节性地跟他问好。
他收起笛子,和声细语地对我说:“怎么一个人找到这里来了?冲田君在楼上。”
也许是见了一些像他这样温雅和善的人,我渐渐地对日本人不再怀有最初那么强烈的敌意了。数年后,我忆起今日他站在屋檐下微笑的模样,便飞速地把他的肖像画下来送给一位跟他互相深爱的女士。那位女士摸着画像喃喃细语“他就是这样温柔的男人啊”,继而潸然泪下,久久不能平复过来。只有真正体会过“爱”的人,才会深刻地理解少年人心里那种难得的、诚挚的情意吧。
我向他答谢,双腿却颤悠着不敢往前迈。明明已经离得这么近了,我反而不愿意扯开阻挡在我们中间的那层薄薄的纱布。我怕看见什么,一点点的瑕疵都无法容忍。空气里除了流淌的花草香外,还有女人特有的香粉味道,浓郁而醉人,比酒更有劲。
像是看破了我的心思,山南先生轻声说:“那孩子只是为我做护卫而来的。他最近一直很容易累,在楼上休息着。”
他的眉宇间有一点郁色,虽然表情始终很温和,可是他紧握着笛子的手指不断地摩挲着。只有不安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举动吧。我敏感地捕捉到了他望向院中清池的目光是清冷的,带着令人看不透的迷雾。后来,我也暗自悔恨过,如果那时候把这种感觉及时告诉宗次郎,会不会一切都可以改变呢?
可是我的心思都放在宗次郎身上,重聚的喜悦和惶恐几乎夺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在山南先生的吩咐下,没有人阻止我。我一步一步地走上阶梯,走向楼道最末的那间小屋子。然后,轻轻地靠着墙壁坐下来。
他就在里面。
仿佛隔着门就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一样。我们有过几次身体缠绵,却不曾迎着初升的朝阳在彼此的怀抱中醒来互道早安。这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可是,很快地,我可以看到他熟睡时的容颜,吻着他的眉眼,倾听他的呼吸。我激动不已,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想到一拉开门就可以看到他,多日来疲惫不堪的身心终于得到了释放。从遥遥的横滨到孤独的京都,孑然一身,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向他走近。
曾试想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比如转身就可以看到他站在身后,比如他挥着刀杀出一条血路来到我面前,或者是他在马车下捡起了我被风吹走的帽子。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坐在那里睡着了。
醒来,是一间整洁的小屋子,盖在身上的被褥有股淡淡的青草香。旁边的案几上零散地摆着笔墨。
“醒了吗?早啊。”他抱着双臂,屈膝坐在边上,对着我笑。
“早安。”我木木地对他说。
没有开窗户,可是光线已经从纸窗里透了进来。我看着他秀气的脸庞,长长的睫毛,黑亮的眼睛发呆。他的薄唇泛着粉嫩的色泽,我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是不是口渴了?”他关切地问。
我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过他一秒钟。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转过头,低低地说:“我给你倒杯水。”
我没有说话,依旧是愣愣地看他。
“你怎么了?”察觉到我的异样,他赶紧抱住我,抚摸我的额头,焦急地问,“是累到了吗?还是受了风寒呢?”
我嗓子突然沙哑了,声音变得很干,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一样:“没事的。我只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他把我抱得更紧,说:“我很后悔,留你一个人在那里。”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小声安慰他:“我很好的,一直都很好。”
他把头埋在我胸前,久久不语。然后才抬头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怎么来了?你父母呢?”
“他们在横滨。我自己来的,因为我想见你。”我笑得很轻松。
他的眼睛变得更加亮晶晶的,有明晃晃的水光流动。他先是抚摸我的脸,然后双手慢慢地往下移,他的手指像小蛇一样灵活,身体里有团火,蔓延到舌尖,我无法阻止。
“在江户时,我回了趟武州,见了姐姐,和她说了我们的事,还跟猫头鹰老公公常常出现的榉树许了个愿望。”他转而握住我的双肩,天真地说。
“什么愿望?”
“暂时不能告诉你。”
“真是个小气鬼。”我恼恨地挠他的胳肢窝,他吃吃地笑着躲闪。
“不过还真的有那种法术呢。”他突然认真地看着我,说。
“法术?那时你说过的神秘法术?”我好像想起来了。
“嗯。默念一个人的名字,她就会出现在你眼前的法术。”
我睁大了眼睛,甜蜜的喜悦就要将我淹没了,不,是密密麻麻的细吻。男孩子的香甜,还有蕴藏在他年轻身体里的力量,萦绕着我,带着我轻轻地飘向云霄。
唇舌交缠间,一声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我们燃烧的欲望,紧接着是一个久违的声音:“冲田,副长让你过去一趟。”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山南先生
他摸了摸我的卷发,放在嘴边吻了一下,对我说:“就在这里等我,不要出去。我很快就回来。”
他的身体离开我的那刻,蚀骨的恐惧又像蔓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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