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他好奇地去摸箱子玩,上野先生轻声和我说:“那孩子心地还是很好的。他的名字总是跟杀人狂捆在一起,没想到是这么温和好看的少年。松本为他辩解的时候,我还不信呢。”
我笑笑,只说了:“很久没见松本先生了。”
“将军大人即将上京,他也会一起来的。”顿了顿,他又说,“到时友子小姐也会跟着来的。你见过友子小姐吗?真是个漂亮温柔的好姑娘。”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横滨来信
上野先生说到“友子小姐”的时候,我的视线正好和宗次郎撞在一起。他怔了一下,笑得更灿烂了。我想直视他的眼睛,可是他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箱子,又摸又敲。
回去的路上,我故意问他:“你姐姐知道友子小姐吧?”
“啊,知道的。”他点点头。
“那她对友子小姐很满意吧?”
他先是惊讶地张了张嘴,好一会才慢慢地合上。他扯紧了我的衣袖,吞吞吐吐地说:“啊,这个……虽然只见过一两次……但印象还不错。”
“土方先生也是认可友子的吧?所以他很讨厌我?”
“不是那样子的,两者没有关系。啊?”他赶紧解释,“他总是很凶的,你不要在意。队里没有人不怕他。”
“不管怎样你都会和我一起吗?”
“嗯,一定。”他很认真地说。
年少时候总喜欢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一些愚蠢的问题,可是啊,能看到心爱的男孩子被自己刁难得捉襟见肘,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起码他还很愿意付出心意来偷偷瞥一眼你的神情。
“宗次郎啊……”
“是。”
“你真好……”
“啊?”
“真想亲亲你……”
“这……啊,不行的,大街上呢……回去,回去再……好不好?”
他笨拙又诚恳的样子在那个时候让我感到十分满足。我看着他乌黑的眼眸里装满了我的影像,心里想,就算这个承诺将来没有办法实现,此刻的他也是真心实意地只爱着我的。我的心狠狠地钝痛了一下,可是我决定原谅他。
我没有为友子小姐即将到来的事浪费更多的情绪,而是以一种热烈焕发的姿态,从未有过地幸福着。那段时间,我从忠野老伯那里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一点一滴地都记在书笺里,把它们当成我某段人生的见证。宗次郎每次回来都会先教胜太剑术,然后我们两人一起出去走一走,倚靠在一条戾桥边看夕阳西下的美景,让余辉拉长我们的身影。他的薪水还是不错的,除了寄一部分回江户老家,再扣掉交给忠野老伯的费用,剩下的几乎都交到我手上。我拿了一个罐子装起来,看书看到困倦了,摇了摇那个罐子,就忍不住想要跟着那个清脆的节拍,轻轻唱歌。
后来,宗次郎似乎更加地忙碌,接连几天没有回来。新八倒是带了点山药、荠菜等东西来看我。他说明里小姐的近况不太好,自从山南先生去世以后,她一直没有依托,已经洗手退隐出艺妓的行业了,日复一日地以泪洗面。他和宗次郎时常去看她,她依旧一日比一日憔悴。
新八说:“山南先生一定不希望看到她这样消沉。”
我沉默着,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我也无法想象,没有爱人相伴的漫漫时光要如何度过。
我以为明里小姐会恨宗次郎,可是看起来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宗次郎受山南先生临终所托,一直都在照顾着明里小姐,而明里小姐对宗次郎似乎还是很客气的,从不拒绝他的帮助,有时也会让宗次郎送点女孩子的礼物给我。虽然我和日本人生活在一起了,可是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还是难以真正理解日本人的想法。他们对堂堂正正死在自己手下的敌人,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敬意。
我常常看到宗次郎坐在月光下一遍又一遍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刀。那把闪着白光的武士刀在黑夜中格外醒目。他回头看到我立在门边看他,便笑着拉我在他怀里坐下。他的目光澄澈,语气温柔,一字一句都很诚挚:“我常常能听到这把‘加贺清光’发出来的低鸣,你听啊,它的声音真好听……它取走了很多人的性命,所以也连带着承载了他们的荣耀。死去的武士们魂魄都凝聚在这上面。责任真大呢,我常常告诉自己,要成为一个配得起这把刀的武士。嗯?你听得明白吗?”
他温暖又香甜的鼻息喷在我的后颈上,我转身环住了他的腰,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却不敢去碰触那把杀人凶器。同样是刀,我和他的认知完全不同。只有一次,我们一起躺在西本愿寺外的芳草地上,我神差鬼使地想要去摸一摸刀身,却被他一把按住。他摇摇头,说:“刀都是有刀气的,小心被伤到。”我相信,因为它周身的寒气总是让我畏惧。可是我却很喜欢男孩对着木桩挥刀练剑的认真模样,包括他的汗水,他的眼神。所以,那个时候的我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捧着巾帕守在一边,看着他坐在井边的石砖上冲水,再上前细细地帮他擦干净。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毫无波澜地缓缓流逝了,直到那天收到一封从南禅寺送过来的信。我给母亲写过很多信,可是从来都没有得到回复,我猜那是父亲不允许她再理会我的缘故。我还记得,那是五月底的某一天,院墙上垂挂着还未凋尽的紫藤花,石缝和板架间,牵牛和龙胆的叶子开得很茂盛,微风徐徐地吹,屋檐下的木风铃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我抱着Yoshihiro桑,坐在长廊上帮忠野老伯拣菜。
宗次郎还没来得及脱去浅蓝色的外褂,就飞快地冲到我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他的脸颊上布着一层红晕,细细密密的汗水从额角滑落。我接过信,信封是空白的,没写地址和寄信人。我没有立刻展开看,而是要起身为他打桶水来擦洗。
他摆摆手,把篮筐推到一边,扶着我的肩膀,在我身边坐下,说:“嘿,信是那个大胡子差南禅寺的小沙弥送来的,我正好在指导队员们练剑。终于有回信了呢,别的不急,先打开看看吧……”
在他好奇的目光的注视下,我把信交还给他,一边低头给Yoshihiro桑顺毛,一边说:“宗次郎,我很紧张。”是真的,那封信在我手心里不断地发烫,我甚至没有展开的勇气。我闻得到信笺上淡淡的紫罗兰熏香,似曾相识,不由有些惊讶。我本以为母亲更喜欢迷迭香的味道。
“不要怕,是你家里的来信呢。”宗次郎微笑着抓住我颤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渐渐地平静下来。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打开信,一下子愣住了。那不是我所熟悉的字迹,有种说不出来的隽秀,最后一笔被拉得很长很长。
“不是我母亲写的。”我说,也不是我父亲,信头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寄于横滨居留地山手高地,竟然是基德敏斯特先生写给我的。我有点失落,手腕的颤抖止住了。母亲终究是挣脱不过父亲的威严,也好,只要父亲好好待她,回不回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安慰着自己,对呆在一边的宗次郎挤出个笑脸。我糟糕的表情一定吓到他了,我抱歉地说:“一个朋友寄的,我看看写的什么……”
我努力笑着看信。基德敏斯特先生真是文雅的人,用词都是那么谦和。他和我说母亲近况还不错,只是很少再参加聚会了,不过她养了一只蝴蝶犬,蒙贝利先生从英国带回来送她的。她很疼爱它,常常把它打扮得很漂亮,带它去散步,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玛丽”。我的父亲有时会抽出时间陪她,他依旧是很忙,据说有望升级。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再提起我,别人的闲言碎语他是不会告诉我的。他只说,母亲有收到我的信,会拿着去和他一起分享。我想,大概只有基德敏斯特先生这么温柔的人才有耐心听我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念叨。他大约也知道我母亲没有给我回过信的事,还安慰我‘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上帝会与你同在’。
我有些悲哀。自我背弃上帝的那一天时,几乎所有的好运都在离我而去。除了坐在我身边安静地托腮望着我的男孩,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拥有什么。当然,忠野老伯和胜太对我是很好的,我在给母亲的信里不断地提起,希望她可以安心一些。
如果信的结尾没有写上那么一句话,我会很高兴自己收到了一封不错的来信。可是那句话顿时让我愣住了,连信笺从指尖掉落都没注意到。
“怎么了?”男孩子慌张地托住我的后背,轻轻地帮我顺气。
我掩面痛哭,难以抑制从心底涌起的悲痛。这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信上说,美国内战已经在上个月初以罗伯特•;李将军的投降宣告结束了,而我的堂兄汤姆却在结束前一个月在罗伯特•;李将军率领的北维吉尼亚军团攻打北军左翼,试图突破北军对彼得斯堡包围线的战役中不幸中弹身亡。守在他身边看着他离世的是他儿时的旧识,北军波托马克军团下士黑人艾瑞克,汤姆死前跟艾瑞克要了点威士忌喝,然后就断气了。
汤姆从小一直是个讨厌的家伙,不但欺负艾瑞克,还经常揪我头发。我想起来日本前一年,我还曾在他家里和他吵了一架。他幼稚十足地在很多伙伴面前指着我喊:“英格兰猴子!英格兰猴子!英格兰猴子……”我本来不想理他,可是他越来越嚣张,忍不住就冲上前,把他从藤椅上踹倒。他很不服气地说:“你们英国人自己写书说的,人类是猴子变的。你们英国佬才是猴子变的呢!”我瞥见马丁叔叔的身影在窗子前晃动,故意不说话,让他一个劲地胡说八道,然后看到铁青着脸站在门口的叔叔,吓得赶紧夺路而逃。
可是,他死了。很多人都死了。
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天都黑了。忠野老伯把躲在屋椽边偷偷看我的胜太拖走,庭院里只剩下我和宗次郎两人。
我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服,他一动不动地任我在他怀里哭泣,时不时温柔地帮我理一理掉到嘴角的头发。
“宗次郎……”
“嗯,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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