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克制住走过去的冲动,咬着嘴唇准备离开,转身却突然撞上了一旁矮矮的桌角,重重地摔在榻榻米上。
其中一个粗陶制的酒壶随着跌倒甩了出去,“咣当”,在地上连续滚动,直到一双洁净秀美的手轻轻按住了它。
我撑着坐起来,朝着他的方向看去。斗笠已经掉落在地上,我金色的头发完全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可是我听不见那些惊惧的叫声,我看不到那些鄙夷的眼光,我只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我那勇敢而沉静、天真而温柔的爱人。
他走近了,扶起我,轻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开,像要划分界限一般,客气地跟他说谢谢。
他很诧异,回头看了看小步跑过来的友子,又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过来,我却在他开口前用眼色及时制止了他的解释。
我重新戴好笠帽,跟店主道了歉,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拎起完好的酒壶,快步走出去。
我是在生气吗?飞扬的蒲公英洒落在我身上,周身跟着起了疙瘩。我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明明是很好的天气,却像阴郁的雨天一样让人烦闷不已。力量一点点地流失,我几乎是轻飘飘地回到住所的。面对汉斯•;史蒂芬孙,我像什么都没碰上一样,和他喝酒聊天。忠野老伯端了几碟小菜过来给我们下酒,汉斯欠身做了个绅士的礼仪向他致谢,笑容可掬地要邀他一起喝,吓得老伯不断鞠躬。
我笑了笑,喊住了汉斯,忠野老伯才得以赶紧脱身。
“看来你过得不错,小林一直跟我称赞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他说。
“谢谢。来吧,汉斯,为我们所有人干一杯。”我忽然觉得日本精致的酒盏太过于小气,完全不能喝得畅快,于是捧起酒壶,和汉斯一人一壶,对着喝,仿佛回到了在纽约州的那段时光。
“冒着气泡的金黄色的啤酒真是令人想念。”我不由得感慨。
“对极了。横滨有一家法国佬开的酒馆,我曾带小林去光顾过。你知道那吗?那里的啤酒口感不错。”
我当然知道那里,维维安和我去的,我的父亲在那里找到了我们,只是当时我睡着了。那真是一个很不开心的回忆。我勉强挤出点笑,对他说:“是的,非常棒的啤酒。”
“我过几天就回横滨,你要和我一起去吗?见见老朋友,去法国佬的酒馆喝个痛快!”
“不了,恐怕不行。”我笑着婉拒。
他指了指我身后,问:“是因为这个男孩吗?”
回过头去,宗次郎苍白着脸,站在我后面。
他想和我说话,我又把他堵回去了:“这么早回来没关系吗?”
“没,没关系。”他喏喏地回答。
我不看他,而是对着汉斯说:“这位是汉斯•;史蒂芬孙先生,我想你们见过吧。”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应对,有点无奈地对汉斯笑:“您能光临,真是荣幸之至。”
整个过程,我都没怎么理他,只顾着和汉斯攀谈。宗次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边上,听我们说话。他看到我大口喝酒,想要过来劝住我,又被我狠狠瞪回去。他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忽然迅疾地出手,从我手里把酒壶抢走,然后轻声细语地说:“不要喝这么快。”
汉斯似乎是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适时地提出告辞。他最后拥抱了我一下,亲切地说:“我的朋友,但愿你的选择是对的。”
他很快就放开了我,因为宗次郎已经面无表情地搭上了他的肩膀。汉斯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笑着向我们挥手告别。
“是近藤先生的吩咐。”宗次郎看着汉斯离去的背影,轻声地说,“松本先生到屯所做客,友子小姐也一起来了,近藤先生就让我带她到处走走。”
“你不用继续陪她了吗?”'TXT小说下载:。。'
“我把她送回屯所了,”他转过头,温柔地问,“你在生气吗?”
“你觉得呢?”我毫不客气地反问。
他捂住嘴轻咳了一声,然后抬头对我笑。我对这张年轻又温和的脸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心底的那点火早就灭了。我知道他和友子小姐之间并没有什么事。我真正难过的是,我不能像友子小姐那样,不需要任何遮拦地跟他走在大街上,我甚至没能和他一起在居酒屋里用过饭。就这么件小事,我不能,友子却可以轻易做到。
我悄悄地叹息,不愿意继续这个无意义的话题,声音柔和了下来:“我托横滨的朋友寄了些药品过来,用过晚饭再按照说明吃。你最近一直在咳嗽,这样下去会影响你的身体。”
“我看不懂你们的文字。”他笑起来。
“有我呢。”
“土方先生的药还没吃完。”
“我们的药见效更快。”
“好啦,我知道啦。”他一下子变得很高兴,“你不生气了,我就好得更快。”
“我没有生气,”我狠狠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想了下又说,“那松本医生有没有帮你看看病?”
“还没。不过过两天他会再来屯所给所有队员做……嗯,好像是身体检查。是你们西洋人的玩意啊。呀呀,放心吧,我没事的。”
我看着他单薄的身体,有些担心,不由得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生怕他会突然像蒲公英一样被风吹走。
“好多蒲公英啊……你看,真好看,像站在一片原野上。”他越是那么说,我越是害怕,我想我应该转一下注意力。
“宗次郎,”我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咬了咬他的耳朵,“说,你这阵子除了友子,真的只见过明里小姐吗?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你身上常留有女人的香粉味。”
“咦?”他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哦哦,近藤先生最近经常在岛原、祗园的酒屋里和京都所代司的公用方见面,我和阿一随行护卫。”
“我不喜欢那股味道。”
“那我以后就只守在房间门口好了。”他突然想到什么,反身把我搂在怀里,嗅了嗅我的脖子,嘟囔着说,“我也不喜欢那个大胡子的味道,以后不要让别的男人抱你。你们的习惯真不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举着拳头和他碰了碰,算是彼此的约定。我把这个承诺信守了一生。
“对了,下个月有祗园祭,你穿上我送你的那套新浴衣,我们一起去看神轿巡行。”
“嗯。”我用力地点头。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和他一起看祗园祭华丽的盛典。我至今仍记得点燃了整个夜空的璀璨烟花,家家户户高挂的神灯,萦绕在耳边的日本传统古乐,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护着我前行。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其他人就好了。松本友子,就如吐着信子的小蛇一样对宗次郎纠缠不休。请原谅我不礼貌的比喻,因为那天她就牢牢地跟在我们身后,以至于我每次面带微笑地回想起那天的幸福时光时,美好心情总会因为她踩着小碎步突兀出现的身影戛然而止,从而蒙上不少阴影。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祗园祭
祗园祭,对日本人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祭典,盛大而华丽。从四条的乌丸通开始,会有三十二座装饰着西阵织的山鉾花车徐徐地巡游京都的所有町区。闭上眼睛躺在房间里,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屋外传来的一种名为“囃子物”的歌谣的狂野呐喊,配上笛、鼓、琵琶、钲等传统乐器的演奏声,浓郁的日本风情霎时将我重重淹没。宗次郎早早地就回来了,他兴奋地催促着我换上前阵子他从大丸吴服店买回来的那身白底花小纹的浴衣。
“要快点哦,友子小姐也来了呢。”他洁净的脸庞上浮动着淡淡的阴影,细细地看,原来是睫毛的投影。
我走到他身后,用力抱住他,贪婪地吸着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味道。青草的芬芳里夹杂一点男子汉的汗味,更引得我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可爱的耳垂,一个重重的吻紧接着烙在耳根处。
他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怀里的人轻轻颤抖了一下。他拍拍我的手,咳了一声才说:“别闹。我帮你梳完发髻还要出去帮忠野老伯把灯挂起来呢。对了,我们在门帘上插点你种的花,可以吗?”
“好,怎样都好。”
我坐在中庭穿布袜的时候,友子小姐已经在好客的胜太带领下,饶有兴致地参观我亲手做的凉棚和秋千架。她甜美的微笑在我看来十分碍眼,尤其她还非要黏着宗次郎一直说个没完。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连Yoshihiro桑都叛逃到敌方阵营去,任由友子小姐一边摸着它的毛,一边夸张地赞美“呀,好可爱”这种全无意义的话。真是难以理解,一点点铜锣烧的手信就能敌得过我平日里的悉心照顾?
咦,我在生气吗?
没有的事。我直直地盯着她纤细的手腕上露出来的和我一摸一样的红绳手饰,拍拍过于紧绷的脸,用我都感到寒战的嗓音,对着宗次郎喊:“阿宗,帮我去房间里拿根簪子来。对,就是你送我的那根。”
“咦,不是已经插好了吗?”宗次郎小跑过来,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
“是吗?”我摸摸头发,顶端镶了颗小珠子的黑花发簪正好好地插在上面呢,于是我又说:“那你帮我摘朵花来,我放右边做装饰。”
“好的。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我的男孩嘴角含着笑意,温柔地直视着我。他完全看不到身后不远处,友子小姐僵直的身体,呆呆的表情。
爱情总是自私的。她的意图太过于明显,即使这是近藤先生指派给宗次郎的任务,她也完全可以找到理由拒绝。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一点大,我不能理解,怎么还可能分成两半,再交给另一个人呢?
我紧紧挽着宗次郎的手臂,在黄昏的街道上散步到祗园去。那条被我命名为“冲田街”的巷陌干干净净,偶尔有穿着漂亮浴衣的少女结对路过。她们好奇地打量着戴着笠帽的我,也许这个本应该是尽情展露自己美好青春的季节,还这样把自己包裹起来,看起来真的格外奇怪吧。我又何尝愿意呢?我不甘而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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