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衣服很快就湿透了,我毫无知觉地继续走着,仿佛只有走下去才能消散我当时的郁结。
忽然,头顶上飘来一方小小的遮挡。麻木地转头去看,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人为我撑起了一把伞,雨水却顺着他的眉毛、鼻子往下流,令他原来的面容更加清晰鲜艳。
我一下子连推攘他的力气都没有,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继续毫无目的地大步往前。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整把伞都罩在了我的头上,欲言又止。
雨声太大,我都听不到他的咳嗽声,直到走过了两条街才猛然想起这个人薄弱的身体。他比分别时还要瘦了。我猛地停下来,攥住他撑伞的手,用力移向他的头顶。
他一手捂着嘴,一手又给我推回来。
在我们推搡间,伞面翻飞,猛烈的狂风刮破了纸伞。他焦急地解下外套,把我连头盖住。眼前一片黑暗,我闻着他的衣香,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任由他带着我走。
我们在某个房子里停了下来。他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揽住我的肩膀,缓缓地引我上楼梯,我像个盲人一样,乖乖地听话。
摘下外衣,我第一眼就看见他那双沉静又明亮的眼睛,无论他以何种面貌出现,我都能认得出来。
他叹息着,取了件自己的衣服递给我,又要出去。我赶紧上前从后面抱住了他,哭叫着:“你又要走吗?”
他说:“你人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不要走。”我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湿湿的、咸咸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哎,我只是去跟旅店老板娘要些热水回来。”
我还是怕他会走掉,扯着他的衣服,跟他出去要水。热气腾腾的水很快送了上来,他自己捡了件衣服又要出去,我及时地堵在了门边。
他很无奈,只能和我同居一室擦身换衣。我偷偷瞥向他白玉一样的身体,那些伤口已经结成了疤痕,或深或淡。我摸了摸,问:“会好吗?”
他很快地就穿好了衣服,见我磨蹭着只脱了裙子,便动手拿起水盆里的布,拧干了,仔细地帮我擦拭脸,脖子,腋下,胸脯,腰腹,一点一点往下……他表情认真,眼里没有任何旖旎的色彩。起初的冰凉渐渐地被温暖所代替,我紧紧拥抱着他,脸颊摩挲,如痴如醉。
“我想亲吻你的嘴唇。”
“不可以。”
“那好吧……那你亲吻下我的嘴唇。”
“……”
“请你仔细地听,我的嘴唇在说,你怎么可以残忍地拒绝一个女孩子的请求呢?”
“……”
最后,任凭我怎么纠缠,他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和我拥吻,只是轻轻地啄了一下我的额头,蜻蜓点水一般。
他的疏远让我有些不适应,只好找了个话题:“是不是那个高大的美国男人送信给你,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个穿着和服的外国女人,她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眸。她让忠野先生带口信给我,说让我来这找你。”他想想,说,“她是忠野家以前的房客。”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又问:“为什么要装成车夫的样子?你刚刚那脸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他抿着嘴唇,笑了笑,说,“那是阿丞以前教的改变容貌的方法,免得你父母亲看到我不高兴,嗯,等将来再教你。”
“将来?”
“对,将来。我只是来送你的,无论如何得再见一见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知道我们还会再见的,所以,请你等等我,新选组的大事处理好了,我会去你的国家找你。真的啊,别哭……”
“可是你为什么要跑掉……”我委屈得哭起来,“让我满大街地追着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好好和我见面?”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我只是舍不得你,我也不愿意你走的。可是,你听我说,日本的时局不稳,将来的日本会发展成怎样,谁也说不清。跟你父母亲回去会比较安全,我也……我也能更安心。”他直视着我,淡淡地说。年轻干净的面容上有一种动人的哀愁,充满日本民族特有的美丽的阴柔。
“宗次郎……”
“是……”
“我看到猫头鹰老公公了,它到蒙贝利先生家的院子里去了。我请它让我们再见一面,真的实现了。所以,你下次再见到它,记得虔心请它再帮帮忙……”
“很灵验吧?”他展颜浅笑,说,“我向它祈福,让我们成为夫妇过呢。等我再见到它,一定跟它说,让一切都快点安定下来,让我可以早点去找你。”
我稍稍觉得安慰了,又问:“这次近藤先生准你假了吗?”
“嗯……其实是托了别人的福气。还有一个人也来了。”说着,他带我去了隔壁房间。
“是谁?”我本能地警觉起来,边走边问。
他看着我小心戒备的样子,好笑地摸摸我的脸,说:“不是友子。”他终于也明白了女孩子的小心思了。
我望向他身后,一个穿着素淡和服的女人低着头,踩着小碎步,慢慢地走了出来。她戴着斗笠,面纱遮住了她的脸。可是她温婉动人的声音我永远记得。她说:“好久不见,能再见到你真是高兴。”
“明里小姐。”我惊喜地叫出来,想要上前拥抱她,她却往后退了一大步。就在我尴尬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又说:“抱歉,我病了,没有办法离你太近。”我这才注意到,已经是夏天了,她还是穿得很严实,捧着胸口,说话很小声。
她似乎病得很厉害,吹不得一点风,咳嗽剧烈,跟谁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宗次郎说,明里小姐想要去仙台,他提出要亲自护送她,在近藤先生的坚持下,土方先生只好同意了。他低声说:“山南先生就是仙台人,明里小姐说无论如何都要去哪里。她病得很厉害,松本先生也束手无策了。”
我望着明里小姐孤单萧瑟的身体,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一阵哀怜从心底升起,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昔日在岛原时见到山南先生立于屋檐下微笑的模样。
“请等等。”我说着,就跟老板娘借了纸墨,用手蘸了蘸,飞快地画了一幅肖像画给明里小姐。
她只看了一眼,就全身发抖,喃喃地念着山南先生的名字,抱着那幅画,顾不得被风吹起的面纱,放声大哭起来。
我默默地抓紧宗次郎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第71章 第七十章 停留在1866年的少年
当一切又归于平静时,明里小姐恢复了镇定,小心翼翼地把画捧在手心里,向我轻声道谢,便回到自己房间了。
我和宗次郎手拉着手站在廊道里,静静地听着屋外轰隆的雷雨声。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分一秒都恨不得凝冻起来。
“该回去了……”他忽然这么说,“你父母亲会担心你的。”
“不要,”我拖着鼻音细细抽泣,“我们还是会走的,我不想走。”
他的手在我头顶摩挲,慢慢地滑下来,捏住发梢,轻轻地绕了绕。我以为他想和我说点什么,可是等了好一会,他只是一直注视着我的头发,沉默不语。
我想要再抱抱他,他没有拒绝,可是飞快地把脸别开。
从未有过的冷淡令我害怕。我摸了摸他的手臂,比以前更瘦了一些,他单薄的身体衬得和服更加宽大。脸上没有血色,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这一阵子他应该睡得很不好。
我直视着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笑了笑,说:“还能发生什么呢?我还是老样子,做着跟从前一样的事,每天都是。”说完,他又轻咳了一声。紧皱的眉头,苍白的脸色,看得我心疼极了。
“骗人!你明明看起来很不好。”我双手环抱住他的肩膀,把他更紧地贴向自己。
可是他伸出手推了推我,摇摇头,说:“我没事。雨好像小了点,趁现在我送你回去。你不担心你母亲吗?”
我愣住了。当时的我心情乱糟糟的,耳边是纷杂的喧嚣声,眼前一片迷雾,失去了方向。只有他,一点一点温柔地牵引着我,扶着我上车。坐在车厢里,我依旧不能反应。
雨势渐颓,星星点点敲打在竹帘上。我靠着后座,心里想,这个人真是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我不在的时候,他都是怎么过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前方欢快地喊了一声:“到啦。”
他跳下地,帮我拉开帘子,体贴地扶我下车。然后顿住了,呆呆地看了看我,嘴唇张合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糟糕了,你穿的是我的衣服……怎么办好呢?”
我的名声已经够坏了,这种时候,对旁人的眼光也就更加地无所谓。我唯一担心的是我母亲的感受。人生真是艰难,要为各种事情烦忧。
我大大方方地把手伸向他,用力地弹了弹他的额头,故作轻松地说:“下次再还你不就好了?小气鬼。”
他一听也笑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四目相对下,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山手高地这样的地方分明很突兀,幸好这里人一直很少。我舍不得他离开,总想把他牢牢抓在手心里,于是试探着问:“那,进来喝杯咖啡再走?记不记得我常常和你说起的咖啡?我打赌你第一口都喝不下去。”
夏天的天气就是这样奇怪,明明刚刚还是暴风骤雨,连本该出航的轮船都改了船期,此刻居然说停就停了。空气仿佛停止流动一样,没有一点风,树叶都是一动不动的。我全身的毛孔不住地往外出汗,热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我突然就不再害怕面对父母了,因为我更害怕眼前的少年会就此消失。
他没有说话,抬眼看向我的身后。跟着回过头去,父亲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抽着烟,面色沉郁地注视我们,背景是阴沉沉的天空,乌云遍布。
我咬着嘴唇,倔强地扭头,扯了扯宗次郎的衣袖,无声地请求他和我一起进去。
他捂嘴咳嗽了两声,另一只手轻拍我的手背,说:“别这样,以后会有机会的。”
对,以后。这么想,我又稍微放宽了心。“以后”是个好词,让人充满希望。
可是我怎么也无法先挪开脚。我对他说:“你先走,我要目送你离开。”
他叹息着,想摸摸我,可是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