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济礼没想她落泪时还这般厉害,顿感自己的一腔关切之情,付诸了东去流水,忿然转身,道:“当我没问。”
孟瑶却伸手拉住他袖子,带着哭腔道:“我娘要改嫁了。”
贺济礼惊讶转身,只见孟瑶眼眶红红,一脸茫然无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孟瑶,直觉得此时的她,柔弱非常,风一吹便会倒,忙上前几步,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搂着,轻声问道:“怎么突然要改嫁?嫁给谁?”
孟瑶将方才的情景讲与他听,又道:“瞧那样子,我娘的亲事只怕还悬,大房的态度,我兄弟的态度,都还不尽得知;齐夫人又是来势汹汹,恐怕已视乔家填房的位置,是她妹子的囊中之物,还不知在乔家人面前,怎么诋毁我娘呢。”
贺济礼本来想好了一大篇安慰孟瑶的话,听了此言,却犯起了糊涂,奇道:“你这到底是舍不得岳母改嫁呀,还是盼着她改嫁呀?”
“我……我……”孟瑶犹豫片刻,肯定道,“我虽然舍不得,但还是盼着娘亲能有好归宿,改嫁,虽然会引来长舌妇说三道四,但总好过守一辈子的寡。我只担心我娘应付不来那许多局面,长房、齐家,够她烦心的,她只有一个人,我又帮不上忙。”
贺济礼的脸色,很不自然,他的娘亲贺老太太,可也是守着寡,照孟瑶这样讲,若要让贺老太太的后半生更幸福,也该把她给嫁了?
孟瑶满心都是温夫人的事,留意不到贺济礼的心思,只看见他突然变了脸色,还道他也赞成那些女人守节的混帐话,马上挣脱他的怀抱,奔进里间,关上了门。
贺济礼好容易温柔一回,却莫名其妙被推开,不禁也生起气来,摔门而去。
院里守着的知梅,见到这情景,暗自诧异,明明屋内没传出吵闹声,怎么就闹翻了?她正奇怪,听见屋内孟瑶唤她,连忙推门进去。
孟瑶的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才刚哭过,但泪痕已擦得干干净净,还扑了些粉作掩盖,知梅暗叹一声,自家这位少夫人,性子随了温夫人,自小就好强,这么些年,竟是未曾变过,只不知这回,是为了何事伤心难过。
孟瑶招手叫她近前,吩咐道:“你亲自去州学,把舅少爷接回来,吃了午饭再去,就说家里做了好菜,等着他。”
知梅应了,出门使人套车,奔州学而去。
约摸两刻钟后,孟里归来,急急奔进第三进院子,埋怨孟瑶:“有甚么天大的事,非要叫我回来?我中午还赶着临帖呢。”
甚么中午赶着临帖,不过是想把晚上的功课提前做了,放学后好钻到贺济义的房里去。孟瑶此刻有正事,懒怠说他,问道:“娘要改嫁的事,你可知晓?”
孟里先摇了摇头,忽而又点头,道:“好像听她提过,但没在意。”
孟瑶气了,伸手给了他一下,骂道:“你不是娘的亲儿子?这样大的事,你竟没在意?也不晓得来知会我一声儿?”
孟里觉得这一下挨得冤枉,虽碍于平日教养,没有急得跳脚,却提高了声量分辩道:“大姐,娘根本就嫁不了,说了也是白说,我告诉你又有甚么用?”
此话倒是印证了孟瑶心中猜想,问道:“为甚么嫁不了,大伯不许?”
孟里道:“不是不许,大伯盼着咱娘改嫁呢,但只许她在他的门生里挑。那些个门生,咱娘一个都瞧不上,媒人来一个,咱娘回绝一个,大伯一气之下,就派了人来,撂下狠话,说咱娘若不嫁他门生,就别想出孟家门,得守节一辈子。”
孟瑶与孟里的伯父孟兆均,乃朝中三品大臣,仗着官运亨通,又是长房,为人一向飞扬跋扈,各房各院的事,他都爱插一脚。当年孟家老太爷去世时,二房想分家,他不许;孟瑶父亲去世时,温夫人再提分家,他仍旧不许,为的就是谋求二房的家业;这回他逼着温夫人嫁他门生,想必是觉得只有将她嫁给了自己人,才好牵制住她,向二房的家产动手。
想到这里,孟瑶隐约明白了温夫人的用意,她之所以藏着掖着,直到给媒人回了帖儿,亲事定下一半才透出消息,就是不想让京城那边知道——孟兆均恐怕最不希望温夫人嫁到乔家去,乔家家大势大,有了他们做靠山,二房家业的边边他都沾不上。
温夫人的处境,竟比想象中的更为艰难,孟瑶忍不住又红了眼眶,责怪孟里道:“伯父逼着娘改嫁他门生的事,你是甚么时候知道的,为何没告诉我?”
孟里道:“那时你刚嫁到贺家来,娘说你刚做新媳妇,事情本来就多,不许我讲给你听,怕你劳神。”
第四十章 廊下相商
温夫人处处替女儿考虑,生怕让她劳神费力;女儿有事,她总是第一个赶到,而自己有了苦处难处却不说,一个人扛着。孟瑶想起温夫人拳拳爱女之心,再也忍不住,唤了一声娘亲,背过身去,狠落了几点泪,才再转过身来。
孟里不知前因后果,见孟瑶如此,很是不解,便问缘由。
孟瑶瞧他这样子,更为不解,反问道:“难道你不知娘已答应了乔家的亲事?”
孟里点了点头,道:“晓得是晓得,可有甚么用?大伯不同意,她自己答应了不顶事。”
孟瑶仔细观察他神色,试探问道:“你不愿意娘改嫁?”
孟里道:“若能嫁,自然好,可万一嫁不成,我也没办法,总不能让我这做儿子的,想着方儿的把娘亲给嫁了,别个怎么看我?”
这倒也是实话,孟瑶轻轻点头,看来温夫人的烦恼,也只有她这个做女儿的,能帮着分忧一二了,只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忙。不过孟里表了态,让她安心不少,若嫡亲的自家人先闹起来,再能耐也无用了。
孟里见她无话再吩咐,便称要临的帖子还很多,连饭也不吃,回州学去了。孟瑶心内烦闷,坐不安稳,索性走出门去,到园中散步,此时日头正高,阳光毒辣,只有园边游廊的葡萄架下,有着一丝阴凉。
阵阵微风,远远地自池塘那边吹来,拂动裙摆,孟瑶低头,摆正压裙幅的玉禁步,暗暗思忖,从小到大,都是温夫人呵护她,替她遮风挡雨,如今自己大了,也该为娘亲打算一番了,只是,应从何处着手呢……
贺济礼同孟瑶闹别扭,摔门而去之后,也在园中漫无目的地溜达,这里仅有游廊一处荫凉,自然而然,两人迎面遇上了。
孟瑶欲打招呼,却想起他是听到温夫人要改嫁,就变了脸色的,于是抬头,装作打量架上的紫葡萄。
贺济礼也想打招呼,却见她装作没看见自己,于是又生气了。他见孟瑶看那葡萄架,还道她想吃葡萄,便故意扯下一串尚未成熟的青葡萄,掷到她怀里,忿忿道:“酸死你。”说着,与她擦肩而过,朝游廊那头去了。
孟瑶满腹心事,无暇琢磨他的态度,苦笑一声,朝廊边坐了,一个一个扯那青葡萄,慢慢吃着。
游廊不长,贺济礼带着气性,脚步快,转瞬就走到了尽头,只好转身,朝回踱,等他走了一段,发现孟瑶竟还在原处,坐在廊边傻傻发呆,手里捧着那串青葡萄,已吃了一半。
他想着,莫非她有烦恼事,才变得喜怒无常?于是走近,欲搭话,却不知从何讲起,只好自她手中抢过一粒青葡萄,丢进嘴里,但没嚼几下,就酸得呲牙咧嘴,忙吐了出来,诧异问道:“这般酸涩,你怎么咽得下,亏你还吃下了大半串。”
孟瑶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青葡萄,又抬头怔怔看他,道:“大概心里有事,没觉得。”
原来真是有事,猜着了,贺济礼不再计较她的态度,挨着她坐了,问道:“巴掌大的后院,你心里能有甚么事?”
明明是关心的意思,自他嘴里讲出来,就是叫人生气,孟瑶将剩下的半串葡萄,狠狠掷到他身上,起身欲走。
贺济礼气道:“好心当作驴肝肺,不讲便算了,谁求你来。”
孟瑶停下脚步,道:“方才在房里,都已讲与你听了,你既已表了态,又来问甚么?还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贺济礼仔细回忆一番,记起温夫人改嫁的事,奇道:“我表过甚么态?岳母要改嫁,需要女婿表甚么态?”
此话有理,孟瑶语塞,只好把贺济礼先前的变脸,归结于自己看错了。又想着,俗话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既然他并不反对温夫人改嫁,不如就将心里的烦恼与他说说,两人一番商量,说不定就能想出帮温夫人的法子来。于是就朝廊边重新坐了,向贺济礼道:“我且问你,一名女子若想改嫁,须得哪几步?”
这问题太过简单,贺济礼想都没想,便答道:“首先须得原夫家尊长同意,其次得有新婆家要你,两下都顺当,想嫁便嫁了。”
孟瑶叹道:“我娘要改嫁,于这两处,都不顺当,如何是好?前有齐夫人虎视眈眈,后有大伯威胁逼迫,我想帮她,却不知如何下手,这才烦恼。”
她将温夫人如今的具体处境,详细道来,贺济礼越听越愤慨,道:“所谓初嫁由亲,再嫁由身,大伯有权决定放不放岳母走,却无权决定她嫁与何人,他这般作为,实在欺人太甚。”
他又想到,孟家大房觊觎二房家产,那岂不是企图侵占他亲小舅子的产业?他越想越气愤,一拍廊柱,站起身来,道:“此事得管,孟里还小,不能叫他成人后没了家业。”
孟瑶闻言大喜,也站起身来,问道:“你愿意帮忙?”
贺济礼挺了挺胸,道:“帮,怎么不帮,一个女婿半个儿哪。”
孟瑶露出笑容,拉了他到一处坐下,头碰着头,商量怎么个帮法,但讨论了半晌,还是没出结果。他们与乔家不熟,无法制止乔夫人在乔老太君面前讲温夫人的坏话;孟家大房远在京城,一时间也想不出能挟制住大伯孟兆均的人选来。
正愁眉苦脸,贺济礼突然将孟瑶的手一拍,道:“这事儿具体情形如何,岳母定然比咱们更清楚,既然起心要帮她,何不先听听她的意见?”
孟瑶点头称是,温夫人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兴许她早有了法子,只待落实;若是没有,讲出难处来,大家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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