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刘桢不由发问:“难道陈家已经没有稍微亲近一点的亲人了吗,所以他们才会将你视如外人?”
陈素笑了一下:“怎么没有,还有我大父和世父在的。他们说我是贱婢所出,无媒苟合,不当为陈家子。”
祖父和伯父都在,却不肯让一个没了父母的小孩子进家门,这是何等冷血?想当年刘远虽然是庶子出身,为父亲和嫡母不喜,但好歹也在家中待到了成年才被赶走啊。
刘桢的眼睛带上了恼意,她不自觉代入了陈素的处境。“后来呢?”
“后来我被打了几棍子,浑身都疼,心里又委屈又愤怒,就跑到阿母的坟前大哭。当时阿父已经被葬在陈氏的墓地,但是他们不肯给阿母立坟,那个地方只有一处小土丘,我那会不晓事,采了一些野花插在坟头上作标记,以为自己能找到,结果过没几天再去,那些野花已经被雨水冲走了,我认不出哪个坟头才是我阿母的,只好随便认着一个,就趴在那里哭。”
陈素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是温柔的,刘桢听不出一点恨意,却只觉得莫名心酸。
“谁知哭着哭着,天上就下雨了,当时我只觉得天大地大,却无处容身,不如就在那里哭死算了,也好到地下和我阿父阿母团聚。结果淋了一场雨之后,我就真的发起热症来,连走都走不动,当时我心想,如果没死成的话,就要努力活下去。”
刘桢已经全神贯注融入陈素的这个故事里了:“后来呢,有人救了你?”
陈素摇摇头:“哪里有什么人来救我,是我自己醒过来的,兴许是我命太贱,上天不愿意收我。我大病了一场,等身体好些之后,就开始走街串巷,行乞为生,陈家嫌我丢人,不肯让我靠近陈家附近的那一片宅子,那时我便想,我就是再苦,也绝对不会再去求陈家。”
刘桢轻声道:“此仇我可为你报之!”
陈素笑了笑,又摇头:“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不必了,他们本就与我毫无瓜葛,我的姓氏也只传承自阿父,与他人无关。如果没有当日他们那番作为,也许还不会有今日的我,如此想来,我岂非还应感谢他们?”
刘桢叹道:“后来呢,你就从军了?”
陈素:“十三岁时,有一位族叔可怜我,让我拜入南阳鹿首先生门下。”
刘桢心头一动:“是儒家?”
陈素点点头:“儒家提倡有教无类,所以鹿首先生并没有嫌弃我是个乞儿,在他门下的那两年,我学到了很多。十五岁时,鹿首先生说我应该学的都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我应该去游学天下了。但我无意于此,便直接去从了军。”
难怪刘楠会说佩服陈素,单是陈素这经历,就已经比他们强出许多。
刘桢暗叹,若是易地而处,让她从六岁到十三岁都四处流浪,行乞为生,她能坚持下来吗?她会不会忍不住又回头跑去求陈家?
刘桢不敢保证,她对自己的意志力没有那么强的信心。
但这一切,陈素都捱下来了,不仅熬了过来,而且现在还出人头地,不必再回南阳,看那些亲戚的脸色。
看到眼前恂恂儒雅的年轻人,谁还能将他和那个蓬头垢面的乞儿联系在一起?
“我一直觉得我们从前的境遇已经够艰难了,现在才知道,与你相比,不及万一。”
陈素温和地看着她:“我说这些事,并不是为了诉苦或炫耀,人生在世,难免波折,但没有什么坎子是过不去的,关键只在于你如何去做。”
刘桢沉默下来。
因为陈素这席话,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最近太过顺风顺水的缘故,稍微遇到一点挫折就觉得心烦意乱。
何况她所担心的一切还没有挫折,这甚至还算不上挫折,起因仅仅是老爹的几句话而已。
实际上,刘远告诫她不要掺合到皇位之争里去,往深一层想,这未必不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皇权之争从来都是血腥而残酷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尸骨无存。
当年秦二世胡亥篡位登基,除了名正言顺的扶苏之外,胡亥甚至连他的姊妹都没有放过,全部杀了了事。
只有刘桢彻底远离太子之争,才有可能在刘远身后,也能保证富贵无虞,平安一生。
不得不说,刘远这想法实在是有些天真了,也有身为一个父亲的想当然,但刘桢不能否认他对自己的爱护之意,迄今为止,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
而且她所担心的一切,现在都还没有发生。
老爹虽然不喜欢长兄,甚至透露出可能不会立他为太子的意思,那也仅仅只是可能,而非既定的事实。
他将本应外放封地的刘楠多留在咸阳两年,本身肯定也是存了考察的意思。
也许他现在心中有更中意的人选,譬如刘桐,但那还不足以令他喜欢到马上决定立其为太子。
虽然大家都知道嫡长子继承才是正统,才是最省事的游戏规则,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皇帝遵循这个游戏规则?
如果事事都按照规则来,那世上怎么还会有如此多的勾心斗角?
一个皇帝,尤其是像刘远这样的开国皇帝,才是真正的乾纲独断,他们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朝代,更不会被所谓的规则束缚,除非他们自己需要或愿意。
所以刘楠现在的关键问题,并不是需要打倒刘桐刘槿等其他兄弟,而是刘远觉得这个长子究竟是否有资格当太子。
想通了这一点,刘桢就觉得有些豁然开朗了。
刘楠是她的亲兄长,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会在她危险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妹妹的好哥哥,刘桢不可能放下他不管,她不能坐视刘楠可能会出现像刘疆那样的结局——历史上的东汉,刘疆身为光武帝与皇后郭圣通的长子,本是最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但在阴丽华成为皇后之后,刘疆这个太子,却因为种种原因,最后只能成为东海王,因为心理压力太大,最后抑郁而终,英年早逝。
先前她犹豫矛盾,是担心刘楠未必是块当皇帝的料,将来误人误己,但是现在想来,未必如此。
诚然,刘楠不够优秀,他没有像刘远那样的雄心气魄,他喜欢武事,又不好文,综合素质一般,将来很可能会成为一个穷兵黩武的君王,要知道能马上平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这些都是刘远不喜欢他的因素,刘桢也得承认老爹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但换个角度想,刘楠这些缺陷未必是不能弥补的,起码他能听得进劝谏,他本身的能耐不像刘远那样大,更加比不上秦始皇,那意味着他得更多依赖身边的大臣,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守成之君,刘桢不敢断言刘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但起码她对刘楠比对刘槿和刘桐更加具有信心。
因为她和刘楠从小一起长大,她甚至比谁都要了解他,这样一个刘楠,绝对不会是当了皇帝之后就性情大变,狡兔死走狗烹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帮助刘楠成长,让他成为被刘远认可的继承人呢?
这样一来,她所担心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也不必担心夹在老爹与兄长之间左右为难了。
这些念头在刘桢的脑海中转过,不过是片刻的时间。
对于陈素来说,坐在对面的少女一直看着他,眼神有些飘忽,神色却变幻不定,从原先的双眉紧蹙,渐渐舒展,又转而沉重,直到最后仿佛如释重负,彻底绽露笑颜。
他的心情也如同在雪水中泡过,随即又被捞出来放在春日暖阳之下,跟着起起伏伏。
“谢谢你,子望。”刘桢真心实意地道。
“我什么也没有做。”陈素莞尔。“你没事就好。”
“不,你做了很多了。”刘桢笑眯眯地,“为了表示感谢,长公主殿下赐予你饭后与她一道散步的荣幸。”
陈素郑重道:“多谢长公主垂青,臣感激不尽!”
见他如此配合,刘桢忍俊不禁。
因为与生俱来就有一个成熟的灵魂,在刘桢心底,等如看着刘楠长大一般,她很难将其当成真正可以依靠的兄长,反而觉得自己有责任去照顾他,是以许多事情,不便与刘楠讲,因为刘楠的心智也未必比她成熟到哪里去,说了之后也只会徒增刘楠的烦恼,于事无补。
像刘远宠爱刘桐的事情,刘桢日日待在宫中,自然感受更深,但若是将此事和刘楠说的话,以刘桢对他的了解,刘楠十有□□会说:阿父喜欢谁当太子,那就让他立谁好了,虽然我不会拒绝当太子,可我也不想去争。
所以刘桢只能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藏在心里,一日日堆积,以致于刘远警告她不要参与立太子之事的一句话,这才将她内心所有隐忧矛盾统统勾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但陈素并不一样,他就像刘桢的另一个兄长,因为早年的经历,他拥有比许多人都要稳重老成的心智。
纵使很多事情也许不能对他明说,他也从来不会追问,但有时候他的寥寥数语,却能让刘桢得到一些启发,从而坚定自己的信念。
这样的良师益友,是十分可贵的。
这间小小食肆很是与时俱进,连炒菜也已经有了,还自主创新出不少新菜色,有些连刘桢这个发明者都没有尝过。
因为解开心结的缘故,这顿饭吃得十分愉快,左右没有外人,刘桢将阿津也喊进来,三人一道吃,果然连阿津也对这里赞不绝口。
用完饭食,刘桢便兴致勃勃地拉着陈素到九市去逛。
她因为监修甘泉宫的缘故,时常经过这里,这里比从前她留守咸阳的时候又繁华了不少,但刘桢自己却很少能够停下来仔细游玩。
现在市面上卖的东西种类肯定不如后世多,但是已经有很多泥或陶捏的玩具摆设,虽然做得有些粗糙,但不妨碍小孩子们痴迷万分,在卖玩具的摊子上团团围着不肯走。
除了泥车瓦狗之外,还有许多用布缝成的,用竹子编成的玩具,颇有趣味。
换了从前,刘桢看到这些玩具,肯定会兴致勃勃地停下来摸一摸,体会一把逛街的乐趣。
但现在她想的更多的却是“虽说社会发展必须循序渐进,但是如果朝廷鼓励商业发展的话,能否在十数年间使得帝国的商业快速繁荣起来,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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