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括嘴角都已经扬了起来,可又缓缓落下。他转回身道:“白将军的厚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已有妻室,此生亦无他娶之念。白将军还是请回罢。”
“我不信,你骗我。”月夕叫道,“你从前说,但有我在。便不会另娶她人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赵括冷然道。“在下当初也不晓得白将军的祖父,如此大名鼎鼎。”
“我不信。”月夕仍叫道。这三个字。月夕每说一个字,便前进一步,就这样直直走到了赵括面前。她再往前走,赵括却往后退开了三尺。他的脸色像铁一样青,冷笑道:“冯将军亦在此,白将军不如问问他,瞧瞧我是不是骗了你?”
冯亭本觉自己在此处甚是尴尬,正想寻个借口离去。听到赵括这样说,忙敷衍道:“在下只是知道,上将军与平原君玥公主订有婚约,这个……大约……在下也不晓得成婚了没有。”
他实在是不识趣,竟然也不帮赵括圆谎。月夕侧过头去看赵括微窘的面色,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可赵括却立刻又冷笑道:“婚约既在,在下一诺千金,又岂会反悔?莫说你我秦赵有别,只说玥公主贤惠良善,品貌端庄,我马服君府上上下下都是交口称赞。白将军,你从前便欺辱我娘,讥讽菱儿,如此行事作风,怎可为人妻子?如今我领兵在外,玥公主在邯郸日夜翘首以盼,在下除非是鬼迷心窍,否则怎会舍她而另娶她人?”
他一向知道她的软肋,几句话便将她说得,只觉得自己半分用处也没有。
是了是了,就算她心中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可她自己也晓得,美貌她不及赵玥,贤良温顺更不及赵玥,赵老夫人和赵菱也都不喜欢她。但凡世上女子最为人看重的那些品德,她是一点也比不上赵玥。
她心中刀扎般地气苦,忽地一跺脚,转身便冲出了营帐。
“姑娘,月夕姑娘……”冯亭叫嚷着跟着出去。
赵括立刻抽眼瞥了一眼外面。暮色降临,四野俱黑,才这样纠缠了几句,便已是入夜了。
外面虽有不少对她恨之入骨的赵军。以她的功夫和聪明,再有冯亭瞧在信陵君的面子上,要保她平安离开此处,大约不是难事。可她若发起脾气来,再做出一些任性出格的事情来,闹得不可收拾,又该怎么办?
赵括忽然全身焦躁了起来,在营帐里来回地踱着步,突地心里一慌,也出了帐去。外面月冷山清,乌云踏雪仍在吃草,还有不少修筑工事的赵军,可哪里还有月夕的白色身影?
他几句话点中她的心结,第一次骂得她那样狠,她终究是受不住,离他而去了。
便连她的阿雪都不愿带走了。
这样九死一生的危险境地,她却就这样笑盈盈地来了。他有时实在是拿她无可奈何,只能对她拉下脸来,要叫她识趣离去,莫要陪着他送死。
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置之于不顾的。
赵括抬头仰视天上,残月躲在乌云之后,月色黯淡。山林凄迷,前面暗林黑影憧憧。像是正在向赵括诉说他的前途,亦是重重艰难。
他默然良久,朝着暗林缓缓行去。冯亭正从暗林里带了几个人出来,见到赵括,挥手示意那几人离去,迎上前来:“上将军,借一步说话。”
“好。”他只当冯亭要告诉他月夕的去向。冯亭将他往林子里一拉,压低了声音道:“上将军。这林子里的人已被在下驱逐干净,此刻你我的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想问上将军一句话。”
“冯将军请说。”
“那夜赵鄢带了几人到了上将军帐中,上将军与之深谈了一夜,那几人是什么紧要之人?”
“不是什么紧要的人,”赵括心神一凛,淡笑道,“只是我娘叫人同我说一说家中近况。”
“上将军说笑了,”冯亭道。“我记得上将军初到长平,无论赵王几番下令,仍是以廉老将军之法。坚壁以待。可自那几人到了之后,上将军便悉更约束,易置军吏,号令全军出击,这又是怎么回事?”
“冯将军多心了。”赵括叹气道,“当初家母在邯郸与众人便说过,在下言过其实。所谓知子莫若母,在下对用兵,本就是一知半解。才会将众人拖入险境。赵括之罪,实在是百死莫赎。”
“上将军何必这样说。这几年上将军为长平督粮。与在下来往颇多,在下深晓得上将军的本事。故而今日才有此问。那几个人……”
“冯将军,他们只是我府上家将。”赵括微微一叹。
冯亭见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答他,晓得他口风甚严,只好转口道:“林子里……”
“我想一人在林子里呆一呆,想些事情。”赵括打断了他。冯亭讪讪点了点头,拱手而去。
一阵风吹过,吹开了乌云,霎时间明月当空,清辉遍地。
赵括一人负手站在林间,凝视着林间突然明亮起来的月色,心里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他此刻心绪纷乱如麻,根本也不知该从何想起。
他自小到大,人人都夸赞他聪颖过人。无论是功夫、兵法,他学起来都比旁人容易些,便连那样聪明的月夕,都会调笑他是只老狐狸。可此刻间,他只觉得,若是他能少一些聪明,对眼下的境况少了解一些,这样他心中的恐惧便会少一些。
聪明人比庸常人痛苦,因为他能够以智慧预见到自己的将来。
他本就晓得,长平会是他一去不回头的地方。
他出生名将之家,是马服君赵奢的儿子;他虽然没有没什么功名利禄之心,但他有着天生的燕赵慷慨之气。他是赵国人人推崇的马服子,赵国给予他的一切,叫他对这个上将军之位无可推却。
国家有难,责无旁贷。
当仁不让的,是家国的安危。
自那日赵丹力排众议,拜了他为上将军的那一刻起,长平之势再是骑虎难下,为国为家,他也要迎难而上。
可这几日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都脱出了他的控制。他明晓得那夜大雨中月夕一去,白起便会病愈;他见到秦军摆开的阵势,便有几分担忧是圈套,更怀疑白起就在秦军帐中。可他除了劝说,全无它法,最后竟眼睁睁地看着这里的二十万赵国精锐陷入了秦军的包围圈中,瞧着一切滑入深渊。
他不但无能为力,却要叫他为此承担一切。
事到如今,他还能做什么呢?
历史从来成王败寇。死,本不足惜,他也不在乎。若他死在长平,世人对他是怀着怎样的情绪?惋惜,同情,憎恨抑或是兼而有之?
一切,冥冥中都有天定。他只需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是了。
可他仍是感到恐惧。
他第一次感到恐惧,是那次他一掌击中了月夕。那一次,他怕的是此生再见不到月夕。而这一次截然不同,他觉得恐惧,是因为此刻陷在这山谷里的二十万大军。
二十万赵国儿郎的性命,邯郸父老的安危,都交托在他的手里。
他清楚秦王与白起,要得不是这上党十七郡,不是争这一口气,而是赵国千里的河山。眼下有如此大好良机,他们秦国君臣怎会生生错过?从此刻起,他但凡出一点点差错,都会叫赵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样不堪的重负,他一人如何承担得起?
他更怕此生再见不到月夕。
若他撑不下去……月夕会怎么样?
她会哭,会闹,还是会与他一起……
既然他怕,为何他又要赶走月夕?若月夕此刻仍在,他可会没那么恐惧了?
他突然后悔极了方才那样狠心地赶走了月夕,他的月儿……
他多想再抱一抱她,亲一亲她。他不想只借这林间时明时暗的月色思念她;他想抱住那个软玉温香、会恼他咬他,笑一笑便叫他都醉了的月儿。
此时此刻月夕若肯再回来见她,他绝不会忍心再那样无情地对她。
☆、7 留连时有限
他悔意大起,茫然四顾,却又不知何处去寻月夕。他又朝林子深处走了几步,想去摘一片叶子,好吹一阕她唱得那首曲子……可隐约间,耳边早已经传来那轻轻的歌声。
“花若雪兮晨有霜……沐兰泽兮含若芳……”
这曲子只有四句,有人往复唱着,还唱得走了调。歌声飘飘荡荡,随着溪水潺潺,不绝于耳。
这么难听的声调,赵括却怔怔地听着,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突然快行了几步,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他扶住了旁边的大树,抬起头来,却见凄迷夜雾中,月夕就坐在前面溪水旁的石头上。
一钩弯月挂在天边。
月夕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白色的绣鞋褪下了放在一旁。她欺霜赛雪的双足,在溪水里一晃一晃轻勾缓荡。她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口中轻轻地哼着歌。
山谷晚风,吹得她那白色裙子层层起伏,也吹起了她的长发,在她的面容旁飘扬。
这天下的月色若有十分,这十分便全都照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一时之间,天地间一片幽寂,
世间唯有她。
她笑靥如花,月光下一如当日在大梁初见。
朦胧月光照在她的笑脸上,清水从她细滑的脚背上流过。她微笑望着赵括,突地脸色一黯,调子一转,又唱到了别处:“欢情断兮辞而去,迁引身兮不亲附。情私怀兮谁可语,世颠倒兮夕月殇……”
她的眼睛满是哀伤,突然睫毛下又滚出了泪珠,沿着脸颊上滚下。
自他们相识,她已经为了赵括。哭了有多少次了?
这一生一世,他还要让她为他哭上多少次?还有多少时间让他们分别?
若这一刻再要分别,可还有机会再见么?
赵括盯着她:“你怎么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我说了要赖着你缠着你的。”月夕嘟起嘴。眼里还含着莹莹的泪珠,“反正……你成不成亲都好。瞧不起我也好,怎么样都好,我就是赖定你了。”
赵括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冲,喉头哽咽,难以说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只因这一刻,他的心里,满满的。除了月夕,便唯有月夕。
他一步步走向月夕,探手到了溪水中,握住了她细巧的足踝。他掀起甲胄,用下面的青衫替她擦净了上面的水。他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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