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隐隐飘来的鞭炮声,连想掩盖都是无力的。
“夫人……您怎么下床了”
云烟的目光停在小惠脸上,只淡淡的扫了一眼,便要走出去。
小惠一下拉住她衣袖猛地跪下来,哭道:“夫人,别出去!”小福子小保子也齐齐低头跪了一片。
云烟垂下眼睛,耳边萦绕着远远的鞭炮声。
“那你说吧”
小惠和小福子小保子几个皆是面面相觑,哑声几秒,内心挣扎,可又无路可走。云烟皱眉想将衣角抽出,小惠忙抓的更紧,别无选择的脱口而出。
“侧福晋……今天是……王爷娶侧福晋……”话越说越小,几乎声如蚊呐。
云烟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脑海中有一根久不被触动的神经又痛起来。小惠忙扶住她,她轻轻推开她的手缓缓说:“姓什么”
小惠呐呐道:“听说……姓……年……”
年妃!
云烟的脑海里忽然蹦出这个名字来,从前,在他晋封亲王的那晚。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姓氏。她怎么也记不清楚的情节。如果不是这个姓氏,这个年妃,她还不能确定他就是未来的雍正帝。她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里有没有自私的偷偷期盼过他不是。
如今,不再怀疑了。
传说中雍正帝最爱的女人,最宠爱的贵妃年氏,生了许多许多孩子,生死同寝,合葬帝陵。
合葬帝陵啊。不是只有皇后才会合葬么,贵妃也是么?
那么他们曾经的“生死同衾”是否真的太挤,甚至,没有她的位置。
云烟感到头晕目眩,心脏疼的让她感到窒息,她努力转过身,避开小惠的搀扶。
他瞒了她多久,他还记得他说过的再没有秘密么。还有那药……他原来也会对她下药。
原本,她还想着,等他回来,告诉他药……
“那药我倒掉了”
她转身进房的时候只轻轻的吐出一句话,却让小惠再一次跪下来惭愧的捂着嘴哭。
云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的,她反手别上门。她觉得冰心彻骨,手脚都是麻木的。窗外渐渐黑了,屋子里没有点灯,风唰唰的刮着。
远远传来热闹的鞭炮声,时断时续,让人透过空气都能感到那一种盛况空前的隆重。
时间一分一秒的滴答下去,思绪都像是爬麻血管的蚂蚁。
这里忽然像一个巨大的牢笼,让她难以喘息。一念之间,是谁变了?
云烟忽然发现颈子间一松,便反射性的去捂颈子。手里落下的确是那块羊脂玉佩,断了绳子。
她看不清那禛字的样子,用手指像抚摸爱人一般细细的触摸它,那个字一直都在她脑海里,一笔一划。
最后一点上,还沾了一丝红色的血迹,如今已经沁到玉髓里。那是在八爷的书房里那场混乱中染上的血迹,是他们生死不渝的回忆。
在他们盟誓成亲的夜里,他亲手为她再次戴上。之后任何时候,再未取掉过。
如今,红绳却断了。
比起当初的血色,更加触目惊心,荒芜一片。
他就在不远处吧,就在王府大门前。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比青葱岁月时更加英俊魅力。明明只隔着几堵墙,几个院子,却是千山万水。
内心生出的渴望已经炸裂开来,疼痛啃咬着她的心灵。
她如此想念他,恨不能此刻生出翅膀,飞越出这个府邸的上空,飞到他身边去看看他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到了极限,哪怕是一刻,也无法再等。
可是,前后门的侍卫又怎么会放她去?她不用去看也知道,一定有侍卫把手着前后门。无论何时,让他颜面扫地的事情她又怎么可能做。
云烟脑海中火花忽然闪现,突地站起来,她想到了一件事,她像被冥冥指引着,顺从心灵的声音奔跑。
羊脂玉佩已经无意识的滑落在床上,孤零零的渐渐失去这个女子的温度。
云烟冲到佛室里去,她来不及去点灯,摸黑凭着自己的记忆就去摸欢喜佛的神龛下。在他们成亲的夜里,一拜天地,胤禛正是开了这个机关。
果不其然,那里有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中指摸到一个突起。她去按它,却按不动,额间渗出汗来,停停又用两只手指去往外拨,格哒一声,动了。
云烟抬头看着正对面的那堵墙,正如那夜里一样,缓缓的开了,露出外院的月光。她起了身,快步的跑出去,墙在她身后缓缓合上,渐渐隐去室内红帐和欢喜佛的样子。
这是四宜堂后门院墙上最隐蔽的一处,一身白色单衣的云烟站在墙角灌木边,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角。借着淡淡的月光,她将掌心贴在冰冷的墙面上,一点点的摸索着墙面。她不知道,那道小暗门还在不在。
快八年了,如果她记得没错,那个胤禛抱弘晖离开时的小暗门就是在离墙角转折处很近的位置。
跟他一起生活十几年,知道他在何处总会为自己留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出路。而那个最隐秘的出路,在那个生死攸关的夜里,他用了。
当云烟终于拉开那扇隐蔽小门的时候,她闻到扑面而来的空气里那种淡淡的火药气和喜庆的喧闹气息。
鞭炮声忽然间更热烈的噼里啪啦的轰鸣起来,笑闹声直至鼎沸,听得更加真实而震撼。从这样绵延不断的鞭炮声就知道今晚有多少王公到场,有多么盛大隆重。
小门外只是一条僻静小巷,空落落的没有人,在渐黑的晚上更显得凄冷。
而云烟早已顾不得,她像在追赶一个心中唯一幸存的光亮,没命的跑起来。
黑暗中有些石砾,险些将她绊倒,还好她扶着墙。她顺着声音来向,匆匆的紧扶着围墙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头柔顺青丝被夜风吹在脑后肩头,苍白的小脸上只剩一双眼睛清澈见底。
小巷幽深且长,只路过一棵静悄悄的树。黑暗里她顾不上害怕,她的腿已经没有力气了,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能量,好像手脚都不是自己的,只剩奔跑。足上的拖鞋跑起来踏踏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小巷里,被鞭炮声掩盖。
她向上苍许愿,她此刻只希望能看见他,哪怕一眼。
只有这样一个愿望而已。
这一次,老天似乎第一次垂青了这个一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女子。
豁然间,灿烂的灯火就出现在转角间。
灯火阑珊,天涯朝暮。
云烟苍白而纤细的手指死死的扣着墙,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以为她该剧烈的喘息,但她没有。
纵然远处是人头攒动的场面,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
他高大的身子穿着大红色的喜服,那狰狞飞舞的龙纹衬托了他无以伦比的威仪。他比十多年前,更英俊了。只是静静的站在喧闹里,衣襟而袖口的魅力就敛住了万千雍容。
每每这样远远的看着他,总是陌生的。
他是雍王,他也会是雍正皇帝。
她是云烟。她也是晓禾,一缕异世界无家可归的灵魂。
她不知道,灵与肉是什么关系,许是前世今生,许是灵魂转换。十几年来,这具身体的性格,记忆,与她的灵魂时常煎熬争斗,终而灵肉交融。好似,她早就是云烟,这个身体的苦难已经深入发肤。
在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尽头,火光绵延,多人抬的大花轿带着无比荣华的胜景徐徐走来,铺天盖地的红色,一路繁花似锦。绵延不断的嫁妆队伍尾随其后,一路围观者鼓掌者甚众。这是每个女子梦中的婚礼。
她想看的更清楚,于是她不自禁走的更近,从黑暗处往远远围观人群后更近一些,离他更近一些。
当她站在人群后看着,他潇洒的拉弓射轿门之时,那专注而冷静的侧脸,炯炯的双眼。
当一身华美喜服的新嫁娘被女官扶下花轿来,盖着精美的红盖头。命妇扶着她优雅的跨过火盆,夜风却忽然有些调皮的吹的盖头飘摇一下脱开去,围观的人群顿时齐然发出赞叹:新娘子,真美。
是的,年氏很美。而且是他喜欢的类型。窈窕娇小的身材,一张汉族美人精致柔美的瓜子脸,一双翦水秋瞳脉脉含情,我见犹怜。比李氏年轻的时候还要更美上三分。
云烟看见他身姿敏捷的单手牢牢抓住飘落的红色盖头,目光落到新嫁娘精致娇美的脸庞上,与她受惊娇羞的眼神相遇。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似笑非笑,被火把映照得灼灼光华。
心大恸。
海誓山盟,春夏秋冬。万般情衷,浮生若梦。
他不知道,她就站在这里远远的看着他。
她不知道,当他和新嫁娘进府的衣角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她是怎样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喉咙,她的指甲断了两根她也没有感到疼。也许她早已经喊不出来,纵然内心如何呼唤,也阻止不了自己的心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满地的炮竹,满地的红色。夜色已冷,不见归路。
脑海里回荡着当初两人许下生死同衾时的誓言。
她扶在墙上,再回首,全身已经失去了力气,眼睛也看不清了。满眼只剩下面前黑洞洞的巷子,像心灵的深渊,不知道通向哪里,让她感到浑身战栗。
她忽然像失去了方向,茫然的走着,她不知道她要回去哪里,只能任由身体的本能。
她该回去是吗?
回到四宜堂里等他不再需要她,她便带上自己跟他之前攒的工钱,一个人去海角天涯,山水田园安老一生。
还是打起精神养好身体去栓牢他的心?后宫佳丽三千,是否拼死也要改变历史的轨迹,不能让他爱上别的女人,不能让别人为他生那么多孩子,不能让她进入帝陵合葬?
这是她要的么,又是他要的么。
路这样远,她真的好累,不知道还能不能走下去。体力的透支让她感到严重的虚脱,脚上的拖鞋也不知道何时早已走掉一只,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沙砾磨破了她的脚心,有些斑斑血迹。
她眯着眼睛才能聚拢些目光,那棵树仍旧静静的站立在那里,与风中沙沙作响。
巷子里忽然不知从哪飞进一只迷路的惊鸟,在黑暗里惊慌的扑腾翅膀横冲直撞着从云烟脸边擦飞过去。
她在黑暗中毫无防备的突然被不知什么东西一撞,被惊得三魂飞了两魄,一大步踉跄的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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