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是要告诉王爷,如今我燕藩虽然军势大振,但其实粮草已逐渐接近枯竭!”金忠深吸口气,沉声道,“北平素来贫瘠、大宁就更不用说了!此两地屯垦所得有限的紧。而劫掠南军粮草,虽有大宁、德州之例在先,但此为可遇不可求之事。且自盛庸为帅后,于粮草十分谨慎,屯粮之地多选在大名、沛县。此二地均距北平较远,中间还有真定、德州隔阻,我燕军即便劫了他们的粮草,也只能取其少数,供一时之需,大部分都无法带回,只能就地焚毁。而德州、真定虽然存粮较多,但此二城却非轻易可以攻破。如此说来,王爷再想靠劫掠获取大批粮草已无可能!而我军眼下总数近十五万。每日即便枯坐城中,所耗粮食最少也需一千三四百石之多;而若出战,以十万军计,将士每人每日最少需耗粮二斤。十万人便是二十万斤,一月下来便是五万石;另留守士卒每月也要耗费一万二、三千石,两者相加,再把供应百姓军户的算上,每月便是近七万石!而我燕藩眼下存粮总共不过七十万石,如此算来,王爷若再像今年这般征战一次,那明年这个时候,咱们燕藩就真得坐吃山空了!”说到这里,金忠突然语调升高,略有些激动道:“臣敢问王爷,仅存七八月之粮,又无其他接济,如此境况,我燕藩究竟是如日中天,还是外强中干?”
金忠神情激动,朱棣听了也是悚然动容。其实粮草的问题一直是燕藩的软肋,只是燕军运气好,两次夺了南军的大粮仓,这才能支撑到今天。但金忠说得对,上天不可能永远眷顾燕藩,以眼下的形势,再想一次性从南军手中夺几十万石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燕藩又没有其他足以支持军用的粮草来源。这也就是说,快则七八个个月,慢则一年半,燕藩就将陷入断粮的绝境!想到这里,朱棣猛地打了个寒噤,头上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待稍微按捺住心神,朱棣细细一想,便明白了金忠这番话的真实用意。本来,朱棣从江保口中得知朝廷要花两年时间重振旗鼓后,便生了稳扎稳打的心思。以燕藩眼下的实力,朱棣有信心在此期间打乱朝廷的部署,甚至步步推进,取得最终胜利。但是听了金忠的话,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这个想法其实是多么的愚不可及!七个月!这么短的时间,连德州、真定能否攻下都还两说,且即便最后攻克,血战过后的南军又能给自己留下多少粮食?没有粮,别说步步推进,恐怕到时候不用朝廷再派大军来攻,自己就已经先饿趴下了!通过这番分析,朱棣突然发现——道衍的建议,其实是自己眼下唯一的出路。要么杀入金陵,毕其功于一役;要么趁南下之机彻底击垮河北南军,从而可以扩大地盘,征集更多粮草。除此两者,他朱棣已没有别的路可走。长驱南下,表面上决定权握在自己手里,但实际上,朱棣已别无选择。
“一语惊醒梦中人,世忠见识不凡!”内心做出决定后,朱棣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他威严地扫视众人一眼,沉声道:“因粮于敌,亦为我燕军所擅长。以我昔日之弱,尚能掠取大宁、德州粮草;今我燕军兵精将勇,锐不可当,突入直隶富庶之地,何愁劫不到粮食?故……”说到这里时,朱棣从椅子上隻然而起,双手按住案几,加重语气坚定地道,“本王决定,便依道衍师傅之计,即日开始暗中准备,待新年一过,即挥师南下,直扑京城!”
十一
初夏的淮北、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这一日晌午刚过,灵璧县南面的官道上,一支大军正护卫着数千辆粮车娓娓向北而行。从队伍所打的旗号看,这正是朝廷平燕参将平安的人马。烈日炙烤下,将士们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又晒干,贴在身上显得皱皱巴巴。
队伍最前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将军。走了一阵后,他实在热的难受,待仰头将手中葫芦樽里的最后一滴水也饮尽后,他拨马折返,疾奔一阵,终于见到一个五旬老将的身影。待两人靠近,青年将军将葫芦樽扔到一旁,面色恳切地道:“平帅,天气太热了,这么急着走下去,将士们中暑的怕会不少。反正灵璧也就三十里路了,就先找个地方歇歇,待凉快些再赶路也不迟啊!”
被唤做平帅的正是平安,而这位青年将军则是南军参将葛进。听了葛进的话,平安左右一望,见自己身旁的亲兵们也都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平安心头一软,几乎就要答应葛进的请求。但话到嘴边,他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平安何尝不想让将士们歇息?可是他实在不敢啊!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平安犹如做了一场噩梦,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四个月前,刚返回北平不久的燕军在经过短暂休整后,又顶着凛冽的寒风再次出征。这一次,燕军置德州、真定于不顾,直接略过二城,一路突入山东境内,并从鲁西平原一路南下,向直隶方向扑去。
燕军再次寇鲁,河北的南军却并未出兵。一来,两淮驻军的北上,虽然使河北南军实力有所恢复,但毕竟与夹河之战前不可同日而语。面对来势汹汹的十万燕军,别说本就心猿意马,后来又被燕军彻底打怕了的真定吴杰,就连德州城内的平燕总兵盛庸也不敢轻易出城迎战。而且,在盛庸看来,燕军此番前来,无非又是效当初东昌之战前的故技,欲引诱河北南军主力出城而已。
时过境迁,如今的南军已没有与燕军再次决战的实力,而且盛庸也不相信以朱棣的能耐,会重蹈东昌之败的覆辙。反正放眼南方,无论是济南,还是直隶境内的徐州、凤阳以及淮安等重镇,都有相对充足的兵力驻守,燕军想攻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有了这层计较,盛庸便打定主意闭门不出,由着朱棣折腾。在他看来,燕军即便突入直隶,也站不稳脚跟,迟早还要乖乖撤回北平。于是,盛庸在移文淮安,嘱咐梅殷严加防范后,便只命河北各路军马养精蓄锐,待来年开春后再作计较。
不过接下来形势的发展,则大大出乎盛庸所料。燕军进入淮北后,犹如蛟龙入海,不但没有北返的念头,反而愈发折腾得痛快。正月二十七日,燕军兵临沛县,守将王显自知不敌,马上开门投降,县令颜伯纬自尽。三日后,燕军兵寇徐州。三月,燕军撤徐州之围,继续南下,抵达淮北腹地的蒙城,直接威胁中都凤阳。
直到蒙城失守的消息传来,盛庸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此次朱棣似乎不是冲着他的德州大营来的。想到这里,盛庸紧张起来,忙准备率军追击燕军。
不过此时盛庸想出兵也来不及了。沛县失守、徐州被围,河北南军的粮道再次被卡断。而且沛县还存着不少原打算供应德州的粮草,如今也全落到燕军手里。此时正值春荒,山东各州府也没有多少存粮,失去直隶的粮草支援后,仅凭德州现有的存粮,南军根本无法大举南下。无奈之下,盛庸只得一面行文鲁省各州府,抓紧征集粮草;另一面又急急传令真定,命平安火速领兵南下,增援直隶。
南军这边手忙脚乱地调整部署,进入淮北的燕军也没闲着。攻克沛县时,燕军获得了八万石粮草,后来又打下了宿州,两地所得粮草足够数月之用,粮草不济之忧暂解。得知河北南军南下,燕军集中军力,以逸待劳,先在淝水畔击退平安,继而又打跑了从济南千里赶来增援的铁铉,将战争的主动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本来,若仅于此,那南军的形势也不至于太坏。眼下燕军赖在直隶境内不走,朝廷已明白其有可能渡江犯阙。震惊之下,建文只得从京师仅剩的上十二卫亲军中抽出一半,组成三万大军,由前军右都督何福率领北上;同时,魏国公徐辉祖也率舟师从海路运粮七万石至山东。徐辉祖到山东后心急如火,在麻湾登陆后立即将粮草交与前来迎接的胶州知州,让他派人运去德州,辉祖则率着随船跟来的一万浙军驰援淮北。而此时,随着天气渐热,燕军将士耐不住高温,水土不服已愈发明显。在接下来的小河之战中,平安抖擞精神,仅以本部四万兵马,竟与比他多一倍还不止的燕军打了个平手。随后,徐辉祖和何福相继赶到,三支大军会师后,与燕军大战于齐眉山,两军旗鼓相当,谁也压不倒谁,战局遂僵持下来。
战事呈胶着状态,这对燕军而言无疑是不利的。这里毕竟是朝廷的地盘,而反观燕军,外出征战日久,士气已逐渐衰颓。而且由于南军的英勇作战,燕军并未实现“各个击破”的战略构想,反倒是平安、徐辉祖、何福三支大军顺利会师,总兵力达到八万之众,与燕军大致相当,而且里面的上十二卫更是朝廷的最强精锐,燕军在军力上的优势正在逐渐缩小。
可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战事的关键时刻,建文竟下了一道敕旨,命徐辉祖火速率军回京!
得知徐辉祖南归,朱棣当即喜出望外。而稍一思索,他便明白了建文的心思——这位年轻天子还是放心不下徐辉祖。有徐增寿这么个刺猬梗在面前,建文无法消除对徐家人的疑虑。尽管徐辉祖与他朱棣其实并无往来,甚至对朝廷忠心耿耿,可燕藩大舅子的身份,却始终是他最大的软肋。权衡再三,建文终究不放心,下旨将其召回。
徐辉祖的南归,瞬时改变了战场的形势。南军不仅实力受损,心理上的打击更是十分沉重。辉祖退兵南返,何福、平安不知就里下,对皇帝的举措大为不解,心情也颇为沮丧。更坏的是,因为两军皆是匆忙上阵,所携粮草不多,此时他们也逐渐陷入断粮境地。无奈之下,两人商量一阵,遂一起撤兵,退到灵璧城内坚守,以待朝廷粮草接济。
回想完这段时间的经历,平安又回头打量了一下身后的粮车。三万石粮,从数量上看,这确实算不得多,但对几乎断炊的灵璧来说至关重要。只要再拖延一段时间,盛庸的德州援军便会赶至。到时候三军会师,不说全歼敌军,至少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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