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着,便扯到了此次稀里糊涂回京一事上头。袁忠徹与金忠关系莫逆,故金忠也不瞒他,遂把心中疑虑说了,末了道:“陛下心急火燎地招仆回京,回来后却又似没事人似的,这其间究竟为何,仆始终揣摩不透。总不成就是为了让我回工部当值吧?”
见金忠满腹疑云,袁忠徹却只是一笑,将杯中黄酒小泯一口,道:“就知道你会有此惑!其实我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哦?”金忠眼光一亮,道,“此话怎讲?”
“皇上召你回京,其中大有深意!”袁忠徹从盘里夹了一颗小豌豆,放到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道,“世忠你想,当今天下,以何事最重?何事最急?”
“你是说招抚流民,屯垦复耕?”金忠疑惑地道。
袁忠徹一哂道:“恢复民生自是要务,但朝廷这一年里已多有布置,接下来只需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便可。此事急也急不来,虽然重要,但已谈不上急迫!”
“那就只有立储了!”金忠说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猜想。
“不错!”袁忠徹放下筷子,沉声道,“东宫之位,事关国本。今上登基已有一载,而太子却迟迟未立,此等局面若再延续,不仅天下流言四起,就是朝中,也会生出动荡,弄不好还会闹出党争。今年以来,群臣和诸王已连上三道奏疏,请立太子,皇上虽全部驳回,但也知此事迫在眉睫,不能再拖。此番突然招你回京,必是和立储有关!”
“照你这么说,莫非皇上已有意立大殿下为太子?”听到这里,这个念头突然在金忠脑海中冒了出来——他金忠是满朝皆知的“世子系”,若皇上果因立储一事召其回京,那目的只有两个——向自己问计或者让自己为世子造势。而不管其原因是哪一种,十有八九皇上已倾向立高炽。否则,又何苦让自己这个世子死党急匆匆地往京城赶?想到这里,金忠不由一阵兴奋。
“世忠兄果然机敏,不过未免太心急了些!”袁忠徹淡淡一笑道,“皇上若果真已属意大殿下,那直接暗示朝臣再上奏一次,然后顺水推舟就是。此等水到渠成之事,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何必非要招你回京?”
“那这又是……”听袁忠徹这么一说,金忠顿时又有些糊涂了。
“世忠兄久在北京,对朝中情况不甚了解,故一时想不明白!”袁忠徹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却说得过了!”
“此话怎讲?”金忠洗耳恭听。
“皇上心意确实已发生改变,且正向大殿下这边儿靠拢,但是否就立他为储,却仍在权衡考量中!”见金忠仍不明白,袁忠徹遂耐心解释道,“要想讲明白此事,首先要明白皇上的心意究竟为何。朝中大臣皆以为皇上之所以拖延立储,其原因是他老人家心中属意二殿下,而恪于大殿下的嫡长子身份,故不敢妄动。其实大错特错也!”
“大殿下是嫡长子,又是太祖亲封的燕世子,入主东宫本是顺理成章之事。但自元旦以来,群臣与周王接连三次上疏劝立太子,陛下却始终搪塞。由此可知,陛下对大殿下并不满意。”
“不过皇上膝下仅有三子,三殿下高燧年纪最小,且素无出众之处,自无可能继统。那这么算,能取大殿下之位而代之的就只有二殿下高煦。二殿下能征善战、在靖难中又屡立大功。相较于大殿下之文弱多病,皇上宠爱二殿下也是自然。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太子之位事关重大,皇上也是明君,绝不会凭一己之好恶而一意孤行。而二殿下虽然善战,但品性顽劣暴躁,于朝政更是一窍不通,这些短处,皇上也都看在眼里。在这一方面,皇上对二殿下也是颇不满意的。”说到这里,袁忠徹不屑一笑道:“朝臣皆一叶障目,以为是立嫡立长的礼法框住了皇上心意。其实今上是何等人,他以八百壮士起兵,短短三年便问鼎天下,此等威势,便是太祖也未必抵得上。他若铁了心要立高煦,区区礼法又算得了什么?天下人的说三道四又算得了什么?何况高煦还有丘福他们这帮燕藩旧将的拥戴!故,皇上之所以久不能决,实在于二子各有优劣,皆不尽合其心意。这才是他拖延立储的真正原因!”
袁忠徹一席话,金忠听在耳里,犹如醍醐灌顶。一直以来,他也都认为永乐不立储是因为心向高煦的缘故,此时听了忠徹的分析,他才搞清楚原因。
“摸清楚皇上的心思,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解释了!”袁忠徹接着道,“就本心论,陛下最想找一个和他一样的文武全才当太子。但症结在于,他膝下只有三个皇子,能当太子的又只有这两位,他老人家其实别无选择。一开始,陛下没看透这层,或者看透了内心却不愿承认,故一味拖延。但拖得久了,东宫之位一直空着也不是办法。故陛下只得认清现实,在矮子中间拔高个,找一个相对适合的人选立为太子。而两人之间,大殿下虽然文弱且过宽仁,但至少知书达礼。在皇上看来,将来若由他继承大统,就算不能有太大作为,至少守成还是不成问题的。而二殿下则不同。其凶顽暴躁,又生性好斗,毫无治国理政之才。让此等人当太子,将来继承大统,皇上又岂能放心?两者权衡,大殿下自然要胜出一筹。以皇上之聪慧,只要认清现实,必能得出此断。所以我说他老人家心意已偏向太殿下!”
“原来如此!”金忠抚掌一叹,但旋又道。“可照你这么说,那皇上就应该直接立大殿下为储了啊?何以依旧犹豫不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袁忠徹摇摇头道,“陛下虽贵为天子,但毕竟也是人啊!是人就有喜好厌恶。二殿下英武过人,皇上喜欢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且其又在靖难中屡立大功。有这些因素,想让皇上完全抛弃私念又岂是轻易可以办到?故皇上虽已倾向大殿下,但却仍未下定决心。”
金忠一阵默然。半晌,方喟然一叹道:“静思果然洞悉人心,一番分析,使仆茅塞顿开!”
“世忠兄谬赞了!”袁忠徹谦逊一笑,又继续道,“既然判定了皇上的心意,那他为何急召世忠兄回京,也就有了解释!”
“还请静思明言!”
“这还要从朝局着手。今百官之中,两位殿下各有拥趸!二殿下这边,是以丘福为首的燕藩旧将。二殿下久在军旅,与诸将关系自非同一般,何况其以武功闻名,武人对他也亲切,有此二层因素,他们自是支持二殿下;而拥戴大殿下者主要有三。”袁忠徹伸出三根手指头,道,“一是诸如我与顾成这般当初协助世子留守北平的旧臣,只是我们人数太少,功绩地位也不能和丘福他们比,难成气候;二是归附的建文朝旧臣,他们大都是文官,本就不喜欢尚武嗜杀的二殿下;何况皇上登基后,二殿下亲自主持清洗,其间杀戮太多,归附的建文旧臣对此敢怒不敢言,但在立储一事上必然会站在大殿下一边;其三,则是李景隆、茹嫦、王佐这几个。他们开金川门迎天兵入京,也算是靖难功臣了。不过二殿下素瞧不起李景隆,丘福他们更不把这些曾经的手下败将放在眼里,平日百般羞辱,逼得他们只得另寻靠山,想通过立储一事,攀上太子这根高枝,以在朝中站稳脚跟!”
“那在静思看来,这两派孰强孰弱?”听完袁忠徹的分析,金忠紧接着问道。
“平分秋色!”袁忠徹不加多想就给出了答案,“燕藩旧将乃我永乐朝之根基,个个位高权重,与皇上关系也密切,说话分量当然更重;文官虽是建文旧臣,地位声势不能和我燕藩旧将比,但他们却都是士林领袖,把控着天下舆论,再加上有我等世子旧臣和李景隆他们几个迎附勋贵支持,两方基本势均力敌!”说到这里,袁忠徹又一声感叹道:“皇上不愧为圣主,今年一开春,便将二殿下打发去开平,这便是有意要保持朝堂均势,如此方能兼听则明。否则二殿下身在京师,朝中舆论难保不会偏向他;且若由着他日夜在御前侍奉,皇上也难免受其影响。”
“照你这么说,皇上此番召仆回京,岂不是有意要破此均势?”金忠心中一喜,似乎已有些明白了。
“不错!”袁忠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你本就是世子派主将。此番回京,世子一方必然声势大涨。而且靖难之役,你始终随军参赞,地位形同军师,是眼下唯一能够压制燕藩旧将的文官。皇上明知如此,却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将你召回,其意不问自明!”
金忠眼前豁然开朗。不过稍加思忖,他又提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疑惑:“皇上既然倾向大殿下,又急召我回京,照理说应是有所指示,为何方才召见时,他老人家却只字未提?”
“皇上这叫欲言又止!”谈话间,袁忠徹已将满桌子菜扫了个精光,他不慌不忙掏出手帕擦擦脸上油汗,又呵呵笑道,“他老人家既然急着召你,自是要拿你派上用场。只是舍次就长,毕竟有违陛下的私心。待见到你时,他念及二殿下的功劳,故又于心不忍,缄口不言也是有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陛下本就不想明言,留着就让你自个儿揣摩!咱们做臣子的,也得体谅皇上难处,何必硬要他老人家亲口讲出来呢?”
金忠再无疑惑。再回想一番,他愈发觉得袁忠徹的分析在理。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道袍的老友,金忠心中不由惊叹连连,一直以为他仅是相术出众,不想其对人心的揣摩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亏得他推崇老庄,对宦途不太在意,否则凭着这份功夫,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世忠你为何如此看我!”见金忠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袁忠徹不由“噗嗤”一笑道,“可是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乎?”
“非也!”见忠徹打趣,金忠也是一笑,道,“只怪我往日眼拙,竟不知你还有这读心的本领!”
“此不足为奇!”袁忠徹摆摆手道,“我本就是方伎之士,擅长就是相术。所谓相术,名为相人,实则相心。唯有读懂人心,知其品性心境,方能测其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