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邃说话间,张辅已回帅案后坐下。听得此言,张辅当即摆摆手道:“尔等心意,本帅已知。然此次王师南征,只为剪除暴虐,绝非图占安南其国。本帅出征前,天子曾命大学士解缙作《讨安南黎酋檄》,其中明言待亡黎氏伪朝后,当寻陈氏遗族,重立其国。此檄现已传遍天下,朝廷岂能出尔反尔?故此表本帅绝不能受,尔且将其收回,并将本帅之意带与门外耆老士绅,命其各归其里,勿得再有此意!”
“兵主!”见张辅这么说,莫邃一时急了,立即再争道,“朝廷檄文,安南士民早已熟知。然我等之所以行此举,绝非要朝廷言而无信,而是顺势而为。朝廷欲重立陈王,可陈氏一族,早已在黎逆篡位时被屠戮殆尽。唯一幸存之陈天平,亦在芹站被杀。朝廷欲访陈氏遗族,却不知从何访来?若世间再无陈氏,那安南重归中华,岂不是顺理成章?”
“这……”张辅一时语塞。莫邃这番话倒确实在理。本来,按照陈朝遗臣乃至陈天平本人的说法,陈氏王族早已被黎季犛杀了个精光。所谓访陈氏遗族,也不过是存个万一的念想,其实访不到的可能性是极大的。而且自入升龙以来,张辅遍遣归附土官寻访陈氏,但至今仍一丝音讯也无,由此更加印证了陈氏族绝的说法。若果真陈朝王族皆没,安南士民再自请归附,朝廷顺水推舟接受倒也不是说不过去。想到这里,张辅的立场顿有些软化,不过仍道:“尔之言也不无道理。然虽坊间皆言陈氏已绝,但其毕竟是百年王族,枝繁叶茂,或有旁支侥幸得脱亦未可知。眼下朝廷刚开始寻访陈氏,尔等便上表内附,本帅若答应,那世人岂不以为朝廷明为陈氏复国,实则欲并安南疆土?朝廷德泽天下,岂能受此污蔑?故尔等之请,本帅断不能受!”
张辅虽仍拒绝,但莫邃却从其话中听出了端倪,当即面露喜色道:“如此说来,若果真陈氏寻访不得,那朝廷便可允我国内附了?”
“此非当下可言者!先仔细寻访陈氏,其余待寻访过后再说!”张辅想了想,又补充道,“即便寻访不得,安南归属亦需由朝廷裁决。本帅不过一总兵,此等大事非我可以做主!”
“便遵兵主之言!”莫邃见张辅松口,立即爽快答应,随即欲作揖告辞。
“且慢!”见莫邃要出帐,张辅忙又叫住他,从帅案上将那道《安南士民诚请内附大明表》拿起,递向莫邃道,“把表先拿回去!”
“这……”莫邃面露犹豫道,“此表是耆老士民诚心所上,即便眼下不宜递呈朝廷,但还请兵主暂且留下,否则一旦退回,恐寒了大家的心!”
“无有此理!”张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此表所请,大违朝廷初衷,本帅绝不能留之。尔且先收回,将来若果寻不得陈氏,再做计较不迟!”
“兵主!”这时,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沐晟忽然说话了,“此表即是万民所上,那还是先收下吧!王师眼下客居安南,不宜让百姓尴尬不是?”
“这……”听沐晟这么说,张辅先是一愣,继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欲再争论,忽见其拼命向自己打眼色。见沐晟如此,张辅只得先捺下心中疑惑,转对莫邃道:“也罢,权且放在本帅这里。将来若果真访得陈氏,则将其烧掉。如此安排,你看如何?”
“可以!”莫邃眼光一亮,当即应下,旋喜滋滋地出帐而去。
莫邃的身影一从帐中消失,张辅立即问沐晟道:“景茂兄,你为何要我受此表文?你难道不知此疏一接,或会引发百姓误解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张辅与沐晟的关系已十分融洽。虽然台面上仍呼以军职,但私下都以表字互称。
见张辅发问,沐晟高深莫测地一笑,却不直接作答,而是对张辅道:“文弼,我问你,平心而论,你是愿意寻得陈氏遗族,为其复国,还是愿意应莫邃等人之请,使安南归我中国?”
张辅一愣,随即道:“这我倒没想过。再说了,安南未来如何,自有朝廷做主,我辈武人,只管领兵作战便是,何必管这许多?”
沐晟微微一笑。这段时间下来,他对张辅已颇有了解。这位靖难功臣虽然年轻,但却是个极有分寸之人。在战场上,张辅杀伐果断,睿智勇敢,是一名难得的帅才;但只要涉及政事,除非皇上亲自交待,否则他却绝不轻易涉足。就如此次进升龙后,一应招谕安抚之事,名为张辅牵头,实际上他却全都交给黄福、陈洽等一干文官去办,自己做的只是约束士卒不扰百姓而已。张辅之所以如此,当然不是因为他才干不够,而是他明白事理,故绝不越雷池半步,免得朝廷疑他有非分之想。也正因为张辅的这份谨慎,永乐才愈发对他另眼相看,有意要将其培养成大明的栋梁之材。
不过虽明知张辅谨慎,但在安南归属一事上头,沐晟却有自己的想法。稍一思忖,沐晟继续道:“且不说陈氏复国与安南内附对朝廷的影响,我只问一句,你可知此二者之不同,于你我功业上头,会有几多差别?”
“这话怎么说?不管他安南如何,咱们战功就这么多,朝廷论功行赏,难道还有差别不成?”张辅应了一句,继而又疑惑地道,“景茂,眼下我们虽灭了伪朝,但黎酋父子仍然在逃,你现在就提封赏,是不是太早了些?”
“黎逆已是穷途末路,改日我二人出兵追剿,其必束手就擒,此不足为虑!而且文弼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这里指的是功业,不是朝廷封赏。”沐晟一摆手,继而将身子凑近了些,压低声调道,“我跟你说,陈氏复国与安南内附,你我功业会有天壤之别!”
“此话怎讲?”张辅身子微微一震。
沐晟目光一闪,幽幽道:“文弼你想,若将来是陈氏复国,那此次南征意义何在?不过是我天朝上国护佑屏藩的应有之义罢了,有甚功业可言?待到陈氏复位,王师归国,天下又有几人会记得此番征战,史书上又能落下几笔?”说到这里,沐晟稍稍一顿,又继续道:“可若安南内附则就不同了。安南是华夏故土,若是经此一战,将这偌大安南重新收归中国,那我辈就是立下千秋功业的大功臣!到时候青史之上,此次南征必被大书特书,你我二人也将名垂千古!”
沐晟徐徐道来,张辅内心无比震撼!不错!助一区区藩王复国,又算得哪门子功业?可若能收复华夏故土,那将是何等辉煌!二十五年前,就是眼前这个沐晟的父亲沐英,追随颍国公傅友德收复云南,从此扬名海内,不仅获得生封侯死封王的殊荣,还得以在死后配享太庙!与安南相比,云南算得了什么?虽然它脱离中国的时间比安南早,但毕竟在元代就已回归中国,只是未回到汉家朝廷手中罢了。而这安南却是从五代一直割据至今!想当年,沐英不过以副总兵身份出征云南,尚能留巍巍英名;自己以总兵之尊,亲率大军收复安南,其功业将远在沐英之上!而且,安南回归中国后,后世但有提及此地,谁能不追忆他张辅?谁能不敬慕他今日功劳?张辅一向看淡爵禄,但对功业却十分向往;成为万世景仰的名将,正是其毕生最大追求。而今机会就在眼前,难道就此白白错过?想到这里,张辅终于心动了。
不过兴奋过后,张辅仍就冷静下来。深吸口气,张辅摇头笑笑道:“就算我愿安南内附又如何?此事非你我可以决定,终要由皇上做主!”
“皇上乃不世雄主,即位以来一直颇思振兴。这几年来,皇上几次遣内官亦失哈赴黑龙江一带招抚女直诸部,广设羁縻卫所,其开拓之志已是满朝皆知。如今安南主动请附,他老人家又岂有不愿意的?至于陈氏嘛……”说到这里,沐晟高深莫测的一笑道,“虽说朝廷有言在先,要寻陈氏后人继任王位;可这陈氏后人能否访得,却还不得落到你我二人头上?”
张辅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晌,他方失声叫道:“难怪你要留下莫邃的奏表!你是想……”
“文弼!”沐晟打断张辅的话,坚声道,“千古良机就在眼前,你可千万不能犯迂啊!再说了,陈氏族绝的说法可不是我们大明传出来的。他安南举国上下,包括已经死了的陈天平,还有那个尚在南京的裴伯耆都这么讲。所以,这就是公论!就算果真访得陈氏后人,那也必是宵小冒充。这一点上,朝廷绝对站得住脚!不过……”说到这里,沐晟嘿嘿一笑道:“既然今日已收下奏表,那想来莫邃他们,肯定也是访不到陈氏后人了的!”
沐晟说得是眉飞色舞,张辅听得却是目瞪口呆。待沐晟讲完,他愣怔许久,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几番犹豫,最终仍又把话咽了回去……
七
就在张辅与沐晟密议之际,莫邃也走出了征夷大将军行辕的大门。在门外,千余士绅耆老正翘首以盼。当莫邃将两位主帅的决定宣布以后,大家虽对明军主帅未当场答应他们的请求颇有遗憾,但得知内附奏表已被收下,大伙儿仍感到十分欣慰。随后,在莫邃的劝说下,众人终于不再聚集门前,喧闹一阵后,三五成群各自散去。
待众人散尽,莫邃也命下人将马牵来,准备打道回府。就在他准备翻身上马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由远及近,急匆匆向自己这边奔来。莫邃定睛一瞧,来者却是自己的旧友,眼下同样已归附明朝的水尾县土司陶季荣。
看清来人,莫邃便弃了坐骑,重新回到地面站住,满脸笑容地亲切叫道:“陶兄怎如此惊慌?你前几日不是已回水尾老家了么?怎么这么快又回升龙了?”
陶季荣却是面色铁青。待跑到莫邃面前,他来不及抹掉脸上热汗,一把抓住莫邃袖口道:“我是专门赶回来找你的!”
“找我?”莫邃一愕道,“找我何事?”
“阻止你鼓动大伙上表奏请北属!”陶季荣气咻咻地答了一句,随即又一叹道,“不料仍是晚了一步!”
“什么?”莫邃脸上的笑容顿也僵住。半晌,他方反应过来,赶紧向左右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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