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这两座靠山都在漠北,若北征大军因粮尽而溃败,永乐和高煦或就将步丘福后尘。一旦这种情况出现,那不管将来朝中形势如何发展,他纪纲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正是有这层计较,一向以冷酷闻名的他才慌了阵脚。
史复却显得十分镇定。他埋头思忖一番,忽然眼角一跳。猛一抬头,冷冷道:“赵王和夏元吉他们可有应对之策?”永乐北征前,命朱高燧总领行在军务,夏元吉则主持行在朝廷政事,此时北京乃至整个北疆的大政,都由他二人掌控。
“夏元吉已传令山东布政司尽快堵住河堤,修复道路,并下令将北京官仓存粮搬出,连军储仓的都已调了出来,准备运到宣府张辅处。赵王亦已派兵前往山东协助石执中。”
“既然他们已有布置,你我坐等消息便是了!何需再劳心费神?”史复淡淡说了一句,竟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悠悠然摇晃起来。
纪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史复,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急得大喊道:“这怎么能行?城里的存粮早就被充作军用,现在剩下的恐怕连两万石都不够,就算加上通州和天津卫,也顶多不过三四万石。这点子米,给漠北大军塞牙缝都嫌不够!”
史复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能顶一时是一时,赵王和石执中他们不是已经堵堤修路了吗?没准过两天山东那边便把路重新打通了呢?”
“这绝不可能!”纪纲心急火燎地道,“河水已淹了上百里地,就是现在把缺口堵上,待到洪水过去,再把官道修复,怎么着也要一两个月时光。到那时,漠北那边早就完了!”说到这里,纪纲见史复仍无反应,终于逼将不住,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几乎是用吼地道:“姓史的,你犯失心疯了么?你再不想个办法,待到皇上和汉王真的遭难,你我二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有什么办法?”史复隻然而起,一双眸子狠狠瞪向纪纲,咄咄道,“我又不是天上神仙,能逼退洪水,能变出粮米!”说着,他一把扯下面上黑纱,露出那张狰狞恐怖的丑脸,恶狠狠地道:“我就是个生着张鬼脸的废人!手头一无粮二无兵,你让我怎么救王爷?怎么救漠北大军?”
史复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纪纲一跳,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其实纪纲心里也清楚,就算是诸葛再世伯温复生,碰到眼前这情况,也只能是徒唤奈何。他之所以来找史复,实是抱了万一之念,希望这位满肚子智谋的汉府首幕能够想出个化解危机的妙策。而当史复也表示无可奈何之后,纪纲已是方寸大乱,再加上史复又反常地显出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纪纲看在眼里,火气上涌,这才有了这番极为罕见的失态。待到史复突然发作,纪纲猝不及防,气势顿被压住,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也被浇灭,只剩下一片茫然。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纪纲绝望地问史复,只不过与刚才声嘶力竭的大喝不同,此时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绝望。
“没有了!”史复坚定地摇摇头,道,“眼下你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纪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再与史复说话。默立半晌,他转身挪步,缓缓向院外走去。以前纪纲到汉王府,素来都是步伐矫健、来去如风。而这一次,这位杀人不眨眼的锦衣缇帅,竟少有的看上去有些踉跄。
史复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待纪纲的身影完全从眼前消失,他布满伤疤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笑容,嘴里也不合时宜地发出“咯咯”的笑声。尽管经过刻意压抑,笑声小得几乎无法察觉,但从史复激动的神色中可知,此时此刻他竟然十分开心。片刻后,笑声戛然而止,史复重新靠回到椅背上,眉心挤成一个“川”字,面露疑惑地喃喃自语道:“这堤也决的太是时候了吧……”
六
就当北京的王公大臣被大清河突然决堤刺激得没回过神来之时,宣府镇内,镇朔将军、督粮总兵官张辅已经陷入了更大的麻烦当中。
这一日上午,宣府城南军储仓内的空地上,皇长孙朱瞻基正满头大汗地指挥宣府递运所的民夫们搬运粮草。自打接到大清河决堤、江南粮米被阻山东的急报后,张辅便立即下令,将宣府所剩存粮全部装车,准备即日运往军中。瞻基虽是天潢贵胄,值此危难之际也不含糊,当即主动接下了这个差事。昨夜他一宿未睡,一直忙活到现在,双眼已熬得通红,但仍不肯休息。就在刚才,小瞻基还亲自爬上一辆装满粮包的武刚车,在确认绑绳牢固后,遂又要爬下来,一旁的丰城侯李彬见着,赶紧上前伸出双臂相扶,同时口中说道:“殿下,这已是最后一批了,装完后您便先回去歇着吧!剩下的事交给臣便是了!”
瞻基在李彬的协助下,轻轻跳回地上,待站稳后,他方从自己的贴身内官李青手上接过一个葫芦樽,仰头将里面的凉水全灌进肚子里,末了撩起袖子一抹嘴道:“眼下的情势,吾岂能睡得着?李侯不用管我,我还挺得住!”瞻基说话时一脸疲惫,但神情却颇坚毅。李彬见他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心中十分敬佩,遂脱口而出道:“有殿下这样的皇孙,实乃我大明之福!”
瞻基动了动嘴唇,没有吱声。自到宣府参赞军务后,瞻基抓住这个难得机会,在历练自身的同时,也注意与军中将校拉拢关系。瞻基少年老成,对人情世故十分熟稔。他虽贵为皇孙、但却丝毫没有金枝玉叶的骄气和派头,与将士们打交道时皆亲和有礼,待人接物的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由于表现极佳,加之他乃东宫嫡长子,又深受永乐喜爱,是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孙,宣府众将亦都乐意与他交往。一段日子下来,除总兵张辅生性谨慎,仍只以寻常礼节对待瞻基外,其余将领自李彬以下,对瞻基的暗中结纳也都欣然受之。像今日李彬这话里,就隐含着已将瞻基视为未来君主的意思。若在几天前听到这句话,瞻基一定会暗自欢喜,可现在却无心顾及这些,此时的他,正陷入莫大的忧虑当中。
瞻基当然担心皇祖父和漠北五十万将士。但与其他人不同,除了因运粮被阻可能会给漠北大营带来不测外,瞻基还面临这一个巨大的危机,就是自己的父亲——太子朱高炽会因此受到严厉的惩罚!
北征大军的粮食大半需靠江南供应,而粮食的筹措和北运则由南京留守朝廷,也就是监国太子朱高炽负责。换句话说,从粮食装船渡江的那一刻起,直到运抵宣府张辅军中,这其间出了任何差错,高炽都将背负全责。尤其是前些日永乐为追击阿鲁台而临时改变计划,大军归塞时间将因此再往后拖延,这使得本就不充裕的粮草供应更加紧张。可偏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大清河却决了堤!对漠北大军至关重要的二十万石大米无法按期运抵宣府!得知这消息的第一刻,瞻基便意识到情况严重。若漠北大军因粮草不足而全军覆没,皇祖父也因此丧命,那父亲高炽除了自尽谢罪,已不可能有其他选择。就算到时皇祖父没事,可陷了四十万大军性命,这样的悲惨结果,也足以将父亲从太子宝座上被赶下来。而即便是漠北大军侥幸平安归来,可在这种关键时刻犯下如此大过,以皇祖父对父亲的一直不满,加上他老人家赏罚分明的治国手段,父亲同样没有好果子吃。虽说大清河决堤出人意料,可以瞻基对永乐的了解,他明白:皇祖父震怒之下是不会管这些的,作为在御驾北巡期间代为打理天下政事的监国太子,父亲必须为决堤背负罪责。反复计算后,瞻基惊恐地发现,无论如何,父亲这次都是在劫难逃!
自北巡以来,东宫一直顺风顺水,尤其丘福几个的死,更使汉府元气大伤,瞻基私下里对此还有些幸灾乐祸。可现在,一切都随着泛滥的大清河水付诸东流!瞻基虽得永乐喜爱,但他毕竟是东宫的嫡长子,如果父亲因此失位,他也难逃池鱼之殃。每念及此,瞻基便心惊肉跳。他这几日愈发勤于理事,也是想藉此多攒些军功,以在皇祖父回朝向父亲问罪时,有更多资本在其中斡旋。
瞻基正胡思乱想,远方驰来一匹骏马。待到跟前,一名帅府亲兵从马上跳了下来,上前道:“禀殿下、李侯,张帅请二位移步总兵府,有要事相商!”
“哦?所为何事?”
“似与漠北有关,不过具体情况属下亦不知!”
“难道父皇击败阿鲁台了?”瞻基心中一喜、若现在就得胜凯旋,那军粮还是勉强够用的。想到这里,瞻基赶紧一招手,李青忙招呼人将牵了两匹马牵过来,瞻基与李彬飞身上马,一溜烟儿奔出仓场大门,向总兵府方向驰去。
张辅的总兵府设在原谷王府内。靖难之役后,永乐将谷藩迁往长沙,宣府城内的谷王府便空置下来。张辅到宣府后暂无合适宅院作衙门,永乐遂命其暂在旧谷王府内开府建衙。
谷王府的布局与当年的燕王府如出一辙,只是规模小了许多。张辅为人谨慎,占用谷王府后,从不启用承运殿和东殿,平常只在东殿后的凉殿召见属下。瞻基和李彬进入凉殿,发现张辅一脸凝重地站在大堂正中的帅案后头,下面则站着十余个宣府将佐。瞻基见气氛有些凝重,心中遂是一凛,也不多说,直接上前走到张辅身旁为自己专设的坐骑前,李彬则站到了左列将官的班首。
待瞻基站定,众人肃揖,张辅请瞻基先坐了,自己方也坐下道:“今日请两位殿下和诸位大人前来,是有一大事相商!”说到正事,张辅脸上严肃起来,“就在半个时辰前,成安侯自开平送来急报,言鞑靼知院失乃干降而复叛,已夺下广武镇!城内军粮二万石全部被劫!”
“啊!”张辅一说完,殿内众人顿时变了颜色。广武镇是明军在瀚海中的一块绿洲上所建的小堡。虽然小,位置却十分重要,是漠北明军与后方之间的交通要道。而且,按照永乐修改后的班师路线,明军在击溃阿鲁台后,将从阔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