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这次又和以前的王岳一样,选错了人——皇帝喜欢刘瑾,但是每次派别的太监出去办事,都会反过头来咬刘瑾一口,倒也是个有趣的巧合——要说也是刘瑾自己不对,自从得势以来,对“八虎”其他几位兄弟就不怎么友善了,张永曾经多次找他帮忙,都不肯答应。何况刘瑾所作所为,在张永看来也实在过分了些,从此便凡事都和他抵着干。刘瑾跑到朱厚照跟前去打张永小报告,朱厚照也有意思,直接把张永叫来当面对质。这下子可惹出乱子来了,张永气得青筋暴起,劈头盖脸一通乱拳砸在刘瑾头上,打得刘公公叫苦不迭。最后还是朱厚照出面,让另一位公公谷大用摆酒劝和,方才平息了这场纠葛。
这两个人结伴跑去平叛,手里握着兵权,事情对刘瑾可是大大的不利。大军走到半路,安化王已经被杨一清的旧部总兵官仇钺活捉了,杨一清就在中军大帐和张永开怀畅饮。正喝着,杨一清忽然提起“外患易除,内忧难解”的话头,张永心知肚明,佯装为难地推脱一番,末了仿佛是被杨一清的慷慨陈词所感染,奋然拍案而起,大叫道:“老奴怎么能因为珍惜余生而不为主子尽忠呢!”就此定下了铲除刘瑾的方略。
主意是杨一清出的,事情还得张永来办。大军班师还朝,时间定在了八月十五日。正好,这天又赶上刘瑾的哥哥出殡。刘瑾派人去对张永说,献俘的仪式不能和葬礼冲突了,稍微延期得好。张永琢磨着刘瑾这是要对自己下手,故施缓兵之计,于是不管三七十一,径直跑去向皇帝奏捷。朱厚照大喜,设宴慰劳张永。一直喝到半夜,刘瑾等人都各自散去了,张永于是拿出安化王的檄文,向朱厚照历数刘瑾所犯大恶共计一十七件——皇帝不杀刘瑾,将来还会有更多人象安化王一样,拿这个作把柄兴起波澜。朱厚照这会儿有些明白了,只是酒气上涌,半醉半醒,玩笑地说了句:“哦,原来刘瑾对不起我。”张永再三叩请说:“事已至此,不能再拖延了。”言辞越发恳切激烈。朱厚照于是点了点头说:“那就把他关起来再说吧!”
关起来了自然就要抄家。当时朝中传闻,说刘瑾听信游方术士的蛊惑,认为自己的从孙有当皇帝的命,私造了许多军械,想要在十五日百官前来送葬的时候趁机作乱。朱厚照原本还没想着要把刘瑾如何,打算关几天就发往凤阳闲住了事。可是抄家结果,这些东西果然都藏在刘瑾的府里。非但如此,还有私刻的玉玺一枚。这就有些不能忍了。再抄下去,翻出刘瑾陪侍皇帝的时候常用的两把扇子,里面居然设有机关,内藏利刃,和人说话的时候趁其不备,轻而易举就能谋害了对方的性命。
朱厚照这下子惊愕万分,跺着脚说:“这奴才,果然是要造反呀!”
干脆把他拖到菜市口,给我千刀万剐!
刘瑾的族人、党徒,一个不留,全都杀光。依附他的大臣,自内阁焦芳以下,连同各部尚书在内,共计六十余人,全都降职、革免。被他变更的朝廷法度,吏部二十四条,户部三十余条,兵部十八条,工部十三条,也都一律改还旧制——自正德元年至五年,刘瑾等人风光无限,至此终于土崩瓦解,一命呜呼。
不过有一说一,刘瑾是没干过什么好事儿,只是他敛财有道,一改官场行贿你情我愿的行规,直接找别人硬拿。比如天下督抚进京叙职,不交上个万八千的就不许走人。又借口反腐——这理由真亏得他想得出来——在全国展开撒网捕鱼式的索贿活动,一度逼得没钱的官员上吊自杀、卖儿卖女。结果最后一抄家,发现他刘公公富得吓人。到底有多少,实在说不清了,只是二十一世纪的《亚洲华尔街日报》评选人类千年首富,他也得以榜上有名,和当代巨富比尔·盖茨、李嘉诚等人同列十大,不知算不算也是为中国人多争取到了一项“纪录”。
回到钱宁这边。刘瑾败亡,朱厚照兴起大狱,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可钱宁却照样吃得饱、睡得香,浑然置身事外,仿佛跟自己没有半点儿的瓜葛。据说,这是因为钱侍卫心思缜密,一早预料到刘瑾终究难逃一死,于是平日送到刘瑾府上的名帖礼单,都故意用泥金书写,别人见着了,只当他暴发户摆阔,不以为然。其实这里面大有玄机。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刘公公的门房仆役都是见钱眼开的,好贪些小便宜,这头接过钱宁的帖子,那头顺手就把泥金给刮了下来。这一刮,原本写着钱宁名号的地方就成了一片空白,皇帝派人去抄刘瑾的家,抄来抄去,什么私人信函、机要文件一大堆,可就是找不出任何钱宁与刘瑾过往甚密的凭据。既然没有,那就说明钱宁不是刘瑾一党了。朱厚照又是喜欢钱宁得很,这会儿再有人跑来说钱宁百般的不是,反倒有了些冤枉好人的意思。
钱宁就此在刘瑾倒塌后的废墟上迅速崛起。石文义、高得林和杨玉这些人都随着刘瑾一起完蛋了,他于是进阶做了锦衣卫的都指挥使,执掌南镇抚司,而后累迁左都督,替皇帝打理诏狱,全盘接管了锦衣卫的日常事务。明史有谓,朱厚照对他是“言无不听”,钱都督说谁是奸臣,那谁肯定就是奸臣,就要关进牢房,就要严刑伺候。满朝的大臣们本以为除掉了刘瑾,朝局总算能够有所改观,不想奸佞误国的事业后续有人,这才刚消停了没几天,钱宁便正式得意洋洋地粉墨登场,唱起锦衣卫做主角的大戏,也亏得他们也是见惯不怪了,各自安守本分,百般周旋,不然,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学着当初的刘健和谢迁,官帽一扔,拱手扬长而去了。
倒是朱厚照经历过刘瑾这次折腾,心眼开窍,知道玩是要玩,国家可不能再交给不相干的旁人了。他要亲自把朝政料理起来。决心已定,于是抖搂精神,颇为难得地跑去开了几天早朝。只是刘瑾虽然可恶,可如今身边没了这人,皇宫里真还少了许多乐子,这每天一大清早就要召见大臣,散朝回宫又只能对着太后、皇后和嫔妃,天长日久的,只怕是真要把皇帝给憋疯了。
于是唤过钱宁问道:“我说小宁儿啊,你有什么好玩的点子,不妨说来听听?”
钱宁听得朱厚照问起,眼珠子一转,赶紧上前禀奏说:“好玩的事情自然是有的。皇宫里不是有兽苑吗?那么大块地方,光是养些畜生,倒也可惜了。不如把它规模扩大,建作宫殿,您就从后宫搬过去,在那儿高兴干嘛就干嘛,批阅奏章也行,谁也不敢多说半句不是?”
朱厚照一拍大腿:好哇,有创意。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了。
新建的宫室在皇城西苑,规模宏伟,雕梁画栋,极尽巧夺天工之能事。内里不仅养着四域八方进贡的珍禽异兽,更有钱宁为朱厚照悉心挑选的西域、高丽及江南美女,甚至于西藏、回回等地三教九流之徒,专事进奉些诡奇的房中秘术,俨然就是古人所谓的酒池肉林,复现于大明朝的宫闱之内了。
工程完毕,钱宁把朱厚照请过去巡视。朱厚照到了跟前一看,嘿,这下子高兴得,拍着钱宁的肩膀不知道该夸他什么才好。还是钱宁脑筋转得快,谦称不过是做臣子的本分,只要陛下高兴就好,一边提醒皇帝这地方还没取名呢。朱厚照略加思索,把手一挥:“这地方本来就是养些虎啊、豹啊之类的,豹子好,精神头十足,我喜欢,就叫它豹房吧!”
豹房的称谓,于是从此确定了下来。朱厚照也懒得再天天跑去上朝了,一应朝政事务,全都移往此间处理。后宫也不住了,都是那几张脸,看着窝心,住得乏味,哪里比得上钱宁给自己营建的这座人间天堂来得风光绚烂,美轮美奂呢?
还是老样子,玩得累了,把钱宁拖过来往床上一躺,枕着他的肚子倒头就睡。大臣们想要见皇帝?找着了钱都督再说吧!
另有一说,营建豹房其实是早前刘瑾的主意,委托钱宁出面办理而已。其实这倒无关轻重,钱宁之于豹房,对皇帝私人娱乐事业所作出的贡献,实在功莫大焉,任谁也是要把这桩“显绩”算到他的头上去的。
关键是,钱宁自己当皇帝的干儿子不算,就连他的养子钱杰、钱靖等人,也全都改为国姓,号称宗室至亲。朱厚照大概也是从钱宁这儿认干儿子认上了瘾,凡是看得顺眼的,侍驾有功的,一律都是我大明朝的“龙子龙孙”啦!他这么一路认过去,认到正德七年,干儿子竟然认出了一百二十七人之多!
而这时候,钱宁执掌锦衣卫,张锐提督东厂,在朝中的势力最为强盛,他们又继承刘瑾在世所遗留的光荣传统,互为表里,朝野内外提起这两位来,一律统称作“厂、卫”——后世说起大明朝的时政,有把锦衣卫和东厂相提并论的习惯,其实就是打钱都督这儿开始的。张锐暂且不提了。钱宁跟皇帝关系特殊,身价震天,比起极盛时期的刘瑾实在不遑多让。在他麾下有位锦衣千户官王注,因为一语不合,跟人口角引发斗殴,也是出手狠毒了些,三拳两脚就把别人给打死了。死者家属告到有关部门,一位名叫刘秉的官员主持办案,追查得颇为紧迫。王注有些发慌,赶紧逃到钱宁家里躲了起来,央求上司替自己做主,“您老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落进刑部的手里啊。”
钱宁与王注感情很好,出了事情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他的手腕也是十分的高明,并不与刘秉正面冲突,甚至连锦衣卫都不劳烦,只是拜托东厂四下查访,终于逮着了点儿刑部的把柄。这下可厉害啦,钱宁放出口风,说你们这些人,瞧着道貌岸然,其实也不见得能正大光明到哪儿去。你们要收拾我的人,那我可就要把你们全给收拾了。其实这把柄是什么,并没有人知道,只是刑部还真得有些心虚,尚书张子麟赶紧偷偷跑去会晤钱都督,达成庭外和解,立即宣布王注无罪,一场人命官司就此化于无形。
又有位大臣赵经,任职太仆少卿,奉命以工部郎的身份监督乾清宫的修缮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