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转任陕西、湖广、浙江等地参政及布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老百姓争相为他建祠祀福,从此名声大噪,一直做到了太子少保、工部尚书。世宗嘉靖帝曾经在酒宴上让皇族给他让座,说“亲亲不如尊贤”,终成一代名臣。
但这也仅是难得的善果。朱厚照此次“南征”(巡),前后历经数十州县,江彬一路上作威作福,拿地方官跟自个儿家奴隶一样使唤,竟然吓得有人听说江彬来了,赶紧回家上吊自杀了事。就连南京守备成国公朱辅见了他,都要长跪回话。他手底下那些“外四家”的骄兵悍将更是成天招摇过市,强买商家货物,甚至于假传旨意横征暴敛,“近淮三四百里间,无得免者”,活脱脱是庄稼地里飞来一伙蝗虫。百姓哭号震天,争相逃亡。等到圣驾北还,余下不过只是一片狼藉罢了。
江彬之死
朱厚照在浙东财色兼收,尽兴而返,回到北京城却忽然拉下了面皮,亲自办理了一桩“谋逆”的大案。这案子与先前的宁王起事有着直接的关联,主犯不是别人,正是他当年收下的第一个干儿子,锦衣卫左都督钱宁。
钱宁谋逆是确有其事了。源头还得追溯到正德七年,江彬诱使朱厚照北巡宣府,撇下钱宁一个人跑去快活,钱都督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知道自己已经在朱厚照跟前失了宠,说不定哪天就要跟着失势——他是傍大腕找靠山惯了的,琢磨着皇帝年近三十依然不曾生育,他日一旦驾崩,自己身家性命只怕不保,不如早作筹谋,也好为日后的荣华富贵作起铺垫。
正在一边胡思乱想着,宁王的使者跑来北京找到了钱宁,说是为了恢复营卫,还请钱都督在朝廷多替宁王美言几句。所谓营卫,简单来说,就是藩王的卫队,这个是有祖制、成例的约束,任何宗室不得任意扩充、调配。宁王祖上早年被削去了一支卫队的编制,如今招兵买马,用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了。朝廷里的大臣,尤其是内阁那些老成谋国的阁辅们,自然不肯轻易答应。
然而有了钱宁在其中插上一脚,事情开始逐渐朝向有利于宁王的方向发展,几经周折,还真给宁王办成了这件事情。也是因为钱宁有依附外援的心思搁在那儿,这才使得他和宁王一拍即合了。此后宁王又派出幕僚在京城多方走动,贿赂各级官员,就连朱厚照的豹房里都给安插进去了眼线,也大多都是钱宁在替他百般周旋,把这些“王府间谍”们安排在一位叫作臧贤的戏子家里。
只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宁王在江西的动静太大,从中央到地方,引起了不少人的警觉,线索千头万绪,又纷纷指向了“留守”京城的钱都督。钱宁这时候开始有些坐不住了。等到宁王真的举兵,朱厚照决意御驾亲征,整个朝廷都开始围着江西运转起来,他又意识到宁王恐怕难以成事,到时候兵败如山倒,必然是要把自己也拖下水去的。何况朱厚照身边还有个江彬,只要有丝毫的把柄落在了他的手里,人家还不趁机落井下石,弄得自己永世不得翻身?事情说大就大,搞不好是要诛九族的,到时候天皇老子也保不了他钱宁的小命。
于是横下一条心来,跑去朱厚照跟前“检举”了宁王派到北京活动的官员,一位名叫卢孔章的,并且把所有罪过都推到臧贤头上,趁皇帝发配他们到边关充军机会,从锦衣卫里派出心腹去杀人灭口,以为如此便可以洗脱自己的嫌疑了。接着还央求朱厚照带自己同去江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是做儿子的要为了父亲到前线杀敌,俨然又是一副忠臣孝子的嘴脸。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和宁王勾结的底细,江彬不但知道,而且从一开始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之所以隐忍不发,完全是因为要等到宁王真的造了反,才好把事情坐实到他钱宁头上,到时候无法抵赖,只有一死。这会儿钱宁前脚向朱厚照表白了心迹,江彬后脚就跑去对他们的“干爹”说:咱们都去了江西,京城里没个照应总是不太合适,不如就让钱都督留在朝廷,也好替您打理一下皇店的产业,不知您意下如何?
所谓皇店,位置大约在皇城西北角,江彬当初为了讨朱厚照欢心,强行拆除了这儿的两座民宅,积庆楼、鸣玉楼,建起一座“义子府”,以及诸多店铺酒肆,也就算是替朱厚照置办的一份固定资产了。以钱宁的身份而论,让他去当个“御用掌柜”,未免委屈了些,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钱宁知道跟江彬没有道理可讲,反正留在京城还能准备条退路,也就坦然答应了下来。
这就是江彬再度把钱宁从朱厚照身边隔开的计谋了。等到出了北京,大军走在路上,就向朱厚照爆料说钱宁如此这般,十分可恶,用乱臣贼子来形容丝毫亦不为过。朱厚照这么些年来浑然不觉,如今骤然听得江彬说起,有凭有据,不由得他不信,一张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后涨成猪肝的颜色,拍着桌子恨恨地说了句:“狡猾的奴才,我早就怀疑他了!”——这就好比他当年跟江彬说,自己一个人就能打败猛虎一样,纯粹是做皇帝的面子搁不下来——既然如此,绝计不能轻饶。拿人,抄家!
钱宁这下子真是大祸临头了。朱厚照回到北京,“裸缚宁”,把他光着身子捆了起来,然后指挥人马闯进钱府,翻江倒海地搜了个遍。史书记载说,一共抄出玉带二千五百条,黄金十余万两,白金三千余箱,胡椒数千石。江彬顺势添油加醋,说他钱宁不过一个锦衣卫的左都督,每年的俸禄屈指可数,他到底是从哪儿敛聚了这么惊人的家财?想来定是贪赃枉法,祸国殃民的罪证了。其实他这话不说也一样,朱厚照得知钱宁胳膊肘往外拐,早就气得恨不能亲手一刀剁了这狗东西,又何须旁人再来煽风点火呢?
咣当一声,在锦衣卫的衙门公堂上逍遥了不少年头的钱宁,如今被江彬一脚踹翻了下去,就此沦作了诏狱大牢里一个不见天日的重囚。他有没有去亲自体验一把那些自己平日耳熟能详的酷烈刑罚,其间细节后人实在不得而知。倒是没关的太久,在次年世宗嘉靖帝厚熜继位以后,就给他判了个磔刑,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至于他的家人,养子钱杰等十一人全部被斩,只有小儿子永安因为年纪太小幸得不死,余下所有妻妾则悉数被发配给了功臣家为奴。
不过,朱厚照为什么没有亲自敲定钱宁的判决呢?这是因为他这会儿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实在难以支撑下去了。正德十六年的正月,朱厚照循例跑到京城郊外主持郊祀大典——循的是大明朝祖例,不是他正德朝的例。他一年到头哪有干过什么正经事——走到半路上忽然吐血不止,一头晕死了过去。大臣们吓得面无人色,让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了轿子上,浩荡的车銮掉转方向一溜烟地跑回到了紫禁城,依旧住进豹房,转身赶紧招集所有的太医来替皇帝诊断病情。
其实不用诊,到底怎么回事,朱厚照自个儿最清楚。“南征”的时候,他在清江浦这个地方喜欢上了钓鱼,时常驾着小船跑去自得其乐。也是命中注定,一次不小心失足落水,在冬天刺骨冰凉的湖水里泡了半天,最后被陪侍的锦衣卫和太监们跳下水去把他捞了起来,因此感染了风寒——寻常人倒还好些,关键是朱厚照这么多年来纵欲过度,表面看起来生龙活虎,身子里早就淘虚了。偏他还不知收敛,继续过着自己酒池肉林的神仙日子,精神每况愈下,回到北京先是吐了这滩血,没过得几天功夫,竟然就恶化到了不能起床走路的地步。
皇帝要完蛋啦。大臣们瞧着朱厚照躺在豹房的软榻上气若游丝,心底多少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让你玩,你接着玩啊,玩出这结果来你就满意了——不过想归想,皇帝真要是就此“龙殡归天”,留下朝廷和国家这一摊子烂事,总还得要有人来收拾残局。别的先不说了,最要紧的一件,是让谁来接他的班,做大明朝的新天子呢?这和当初钱宁琢磨的是同一个意思:正德爷大半辈子都在酒色间纵横驰骋,他自个儿玩得高兴纵然不假,从头到尾却不都曾给帝国留下丝毫嫡传的血脉——莫说是嫡传,连个庶出的皇子都没有。大明皇统的传续,到了他朱厚照这一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将要嘎然而止了。
这可如何是好?
朱厚照倒也自知时日无多,挣扎着向大臣们交代了几句“凡事请阁臣和太后相商”,接着若有所思般地说道:“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这十几年,你们这些大臣们不容易啊,以前种种,都是我不好,统统不关你们的事了,你们也不必自责。说完,两眼一闭,就在三月间于豹房病逝,时年三十一岁。谥毅皇帝,庙号武宗。
朱厚照临终前说的这番话,听上去多少还是对自己的人生有些忏悔的意思,也算是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向大臣们道歉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还真是至理名言。回想朱厚照“管理”大明朝这些年,开头一个刘瑾,末尾一个钱宁,都曾经是他最信任的宠臣,到最后也都是被他亲自下令砍了头抄了家的,世事无常,要说对他的内心没有丝毫的触动,其实也不太确切就是了。
可大臣们又乱了套了。你倒好,一撒手,说走就走,到底让谁来做皇帝,也没句明白话交代下来,合着是到死了也要再折腾我们一次不是?朱姓皇室枝繁叶茂,可真要过筛子似地筛上一遍,从诸多藩王子弟里挑出一位品学兼优、德才兼备的合适人选来,那又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了。也罢,大行皇帝既然没说,那我们只好再担待一回,开个会,议吧!
这一议就炸开了锅。正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之际,内阁首辅杨廷和毅然站起身来,神情肃穆,手里高举着太祖皇帝朱元璋留下的《皇明圣训》——姑且可以理解作大明朝的最高宪法——向群僚宣讲说:“当哥哥的死了,如果没有子嗣,那就由他的弟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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