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皇帝”的那个老人的一转念间而已。出生入死换来的荣华与富贵都建立在名为“皇权”的沙砾城堡之上,脆弱得皇帝一句话即可兴之,自然也可亡之。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句凶险万分的诗用在洪武后期的朝局上再合适不过了。经过了胡惟庸案件的整肃,锦衣卫的名字深深刻在了大明朝臣的心里,他们中的很多人每天上朝的时候都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心态和家人诀别,祈祷今天皇帝不要又翻出什么人是“胡党”的证据来牵连到自己。即使晚上平安回到家里,也不敢放松警惕心,谁知道锦衣卫的眼线布置在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呢?
据说国子祭酒——教育部部长——宋讷有一天自己在屋里生学生的闷气,第二天皇帝就拿着他生气时的写真画质问他,要不是宋讷一门心思都扑在教学上,只怕当场就能送了命。
然而朱元璋比起他的大臣们,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自从洪武十五年结发妻子马皇后病逝后,他的后宫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而太子朱标仁厚的性格虽能胜任守成之君,但实在不讨自己喜欢,因此他和儿子们也疏远了许多。而在外廷,随着锦衣卫工作的日益深入,卷入胡惟庸案件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清楚是因为锦衣卫拿来了那些人谋反的证据他才杀人,还是他要杀人锦衣卫才拿来了谋反的证据。他只知道,江山是他的,也必须是他的子孙万代的,无论是谁,只要威胁到这一点都不能放过。
胡惟庸死了,因为朱元璋不能容忍一个有可能凌驾皇权的政治制度存在,那数万条人命不是胡惟庸的陪葬,而是这个制度的陪葬;李善长死了,因为他不能容忍一个有可能在威望和人心向背上超过他的人存在,流放到江浦的两个外孙,是他对女儿临安公主仅有的补偿。
剔除了李善长这根芒刺,朱元璋并没能放松身心,在他看来,文武功臣们所结成的关系网实在是太密太大了,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即使戳破了几个窟窿,也不能使他呼吸完全顺畅——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开始编织这张网的人正是他自己。
这个网络开始抽丝破洞,始于胡惟庸谋反案,而将它彻底扫荡的则是洪武二十六年的蓝玉谋反案。
蓝玉,在明初诸多名将中本排不上最前列,但他是朱元璋的发小儿常遇春的小舅子,常遇春于洪武二年早早战死,都没能等到大封功臣的时候,朱元璋对常遇春的早死很是伤怀,不但让太子朱标娶了常遇春的女儿为正妃,在大封功臣的时候,让常遇春的儿子继承了爵位,对蓝玉也一直加以照顾。蓝玉倒也没让朱元璋失望,他作战很是勇猛,到了洪武中后期,邓愈、徐达等宿将相继去世之后,蓝玉逐渐独当一面,参与了诸多重大战事,为明初的稳固与统一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六月,蓝玉奉命南下四川地区平叛,直到年底才回到南京。转过年来的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二月,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向朱元璋告发:“蓝玉意图谋反。”
从洪武十五年锦衣卫设立,第一任指挥使毛骧开始,锦衣卫就如同一只被驯养的恶犬,虽然在主人面前温驯听话,但在大臣们面前却是凶神恶煞、威风凛凛。洪武十八年以来,凡是和胡惟庸沾点边儿的朝臣基本都被冠以“胡党”的名号扔进诏狱之中。当然,其中有多少是毛骧自己公报私仇就不得而知了。
自从锦衣卫设立以来,凡是朱元璋想杀的官员,都由锦衣卫办理,根本不走正常司法程序,外廷的三法司形同虚设。尤其是胡惟庸案扩大化后,锦衣卫下属的镇抚司诏狱犯人满囚,刑罚多变,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在朝廷上树立了恐怖政治的阴影。在朝的功臣们虽然每天战战兢兢,生怕锦衣卫指认自己是“胡党”,但他们毕竟跟随朱元璋出生入死搏得天下,胆气还没有被消磨光——反正都是死,那么也要拉上锦衣卫做垫背才算够本儿。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以“谋反”论罪胡惟庸,一开始就将目标设定为李善长,洪武十八年把胡惟庸的亲家、李善长的弟弟李存义扯进案子,想顺势把李善长杀了,但鉴于李善长在朝中势力仍然很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朱元璋没有杀李存义,更没有动李善长。
毛骧很是聪明,从核心入手不行的话就改打外围。洪武十九年(1386年),锦衣卫找到了胡惟庸“通倭”——和日本人勾结——的证据,这下胡惟庸谋反板上钉钉,再牵扯到什么人的话就没话说了。然而李善长也立刻意识到朱元璋要将胡案扩大化,一旦开始株连,则功臣们必定受到牵连,于是他联合朝中一些功臣向朱元璋施压。
大概是看功臣们反弹得太厉害,朱元璋不得不做做表面文章,安抚一下,洪武二十年(1387年)的正月,他召集群臣,对他们说:“锦衣卫设立以来,经常非法凌虐犯人,现在将这些凌虐犯人的刑具都毁了,那些犯人还是交给刑部审问吧。”
这只是表面上的安抚人心,焚毁了的刑具可以再造,已经收押的犯人转交刑部,刑部慑于皇帝的压力也不敢放纵,正好腾出地方来装新的犯人。
于是当众焚毁刑具的当年,锦衣卫又找到了胡惟庸和北元余孽相联系,阴谋颠覆大明的证据,锦衣卫诏狱里重又塞满了犯人。
到了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这棵大树的所有树杈都被削光,毛骧旧事重提,仍然以李存义和胡惟庸早有勾结上告朱元璋。这回朱元璋没有再留情面,李存义被杀,李善长终于被株连。而李善长最后也要争一口气,在口供中把毛骧拉进了“胡党”。朱元璋心里明白毛骧的冤枉,如同他也同样明白胡惟庸和李善长的冤枉一样,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让毛骧做了陪葬。
锦衣卫是皇帝的私兵,离了皇帝他们根本无法和朝中大臣相抗。毛骧的死让所有锦衣卫的成员都明白了这个道理,既然成为锦衣卫的一员,他们的使命就是成为皇帝的耳目和利剑,一旦被皇帝放弃,他们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胡惟庸之案牵连文臣无数,却没有动到武将的头上。朱元璋武人起家,对武将比起文臣来更加亲近,洪武中后期,朝中数得上的武将只剩下蓝玉、傅友德等廖廖数人而已。傅友德本是降将,虽然一直忠勇,但谨小慎微,不敢让朱元璋拿到错处。蓝玉就不一样了,他根红苗正,又是太子的舅舅,在徐达、李善长死后,朝中辈分属他最高,待人接物上有些嚣张似乎也可以理解。
朱元璋原本也没打算在清洗文臣之后立刻清理武将,但有两个变数使他下定决心连武将一起拔除。一来锦衣卫众人为了不让皇帝放弃他们总得鼓捣出点案子来查办,以显示自己存在的价值,文臣杀得差不多了,自然目标转到了武将身上。蓝玉自己行为并不检点,仗着是勋臣又是皇亲,贪横暴虐的事情也做过不少,很有空子可钻。
二来,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四月,皇太子朱标病逝,这个打击对于朱元璋来说是致命的。朱标是朱元璋的长子,在明朝建国前就以吴王世子的身份留守过后方,洪武元年,更以嫡长子的身份成为皇太子。他继承人的身份确立得如此之早,又屡次奉命监国,无论是朝中文武大臣,还是分封到各地的藩王对他都比较信服,朱元璋自己虽然不太喜欢朱标仁厚的性格,但也了解朱标能够驾驭朝局,对蓝玉这样的武将也能约束得住,因此对他继承皇位还是很放心的。
但没想到朱标竟然一病不起,死的时候仅仅三十九岁而已。别说是普通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悲伤,帝王之家的痛苦更甚于此。太子之位空了半年后,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十六岁的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朱元璋没有从儿子辈中挑继承人,而是选择了朱标的儿子、孙子辈的朱允炆——朱标的长子早早夭折,朱允炆是他成年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后世有很多人指责朱元璋立朱允炆为储是个错误,认为正是由于立了在政治上既无威望又无经验的孙子当继承人,使得叔叔辈的燕王朱棣等心怀不满,蠢蠢欲动,给了他们在朱元璋死后造反逼宫的野心。但站在朱元璋的立场,他又能怎么办呢?儿子们分封各地,个个手握重兵,有野心的太多了,立哪个都会招致别人的不满,干脆一个都不立。立了孙子,一来也算名正言顺,二来自己活着的时候可以加紧培养,并为将来消除一切隐患。什么是隐患?首当其冲的就是蓝玉这样的外姓武将,除掉了这些人,就算将来孙子登基,儿子们造反,至少天下还是姓朱的。
蓝玉的命运在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的那一天就注定以悲剧收场了。
此时的锦衣卫指挥使乃是蒋瓛,在史书里只是个小角色。蒋瓛于毛骧之后当上锦衣卫指挥使,表面上风光无限,虽然品级只有正三品,在高官满地走的南京城里按理说是排不上号的,但锦衣卫自从成立以来的种种作为,足以使得大部分朝臣谈虎色变,见面时腿肚子不打转就好了,哪里还敢摆什么官架子?
然而蒋瓛自己心里清楚,皇帝将锦衣卫推到台面上来,为的就是在杀戮过重时分担朝廷大臣的怨气。清楚归清楚,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蒋瓛在朱元璋面前告发蓝玉意图谋反:“凉国公蓝玉勾结景川侯曹震等人意图在皇上您出宫举行'藉田'仪式的时候发动兵变。”——人物、时间、地点、过程一个不少,说得有鼻子有眼。
告发的当天蓝玉就被抓起来,仅仅一天之后就把他处死了,家人也全部被杀——就如同当初的胡惟庸一样。
洪武时期最后一个大案——蓝玉谋反案——正式开锣登场。在这场大屠杀——我们只能称之为屠杀,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可靠的证据,也没有什么严格的审判过程,只有最后的定罪和杀戮而已——中,从洪武二十六年二月蒋瓛告发到九月朱元璋下诏停止追究,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里,蓝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