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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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 第2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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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堂屋里说话时,苍头忙进忙出收拾行李。他抽空儿不断烧了热茶送来,又往火盆里加了一些炭。金学曾将李顺杯中的残茶倒掉,重斟了一杯热茶,自嘲道:
“寒夜客来茶当酒,今夜正好是这情境,李大人,你不要嫌我寒碜。”
“你一身名士气,纵是寒碜也风流。哪里像我,一个十足的乡巴佬。”
李顺本想说句奉承话调和气氛。但因心里气不顺,话一出口仍觉生硬。好在金学曾并不介意,故意扯起闲话儿来。只见他又揶揄问道:
“李大人,嫂夫人的阃政,还像当年一样严厉么。”
“一如既往。”李顺干笑道。
“你负责丈量土地,那么多礼盒儿被你却拒,大概天天都得回家顶灯台吧?”
“是呀,”李顺老老实实回答,“顶灯台下跪,也强似收受贿赂,咱心里安哪!”
“就冲老哥这句话,我敬你一杯!”
两杯热茶一碰,两人还真的咕噜咕噜喝干了。李顺抹了抹嘴角的余滴,说道:
“金大人,你的话尚未说完。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咱打从娘胎里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到北京。真的让咱去见皇上,咱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还望你给老哥指点指点。”
金学曾沉吟着说:“不懂礼节不要紧,届时鸿胪寺的传奉官会向你仔细交待。依我看,你当下最要紧的,是把你那牛脾气改一改。”
李顺瞟了一眼放在木桌上的那张弓,问道:
“你还是说这张弓的事?”
“对。我现在不跟你唱高调,要你为首辅的改革忍辱负重。我掏心窝子跟你说句话,你不要好事做了,又一帚子扫了。”
“此话怎讲?”
“老哥,你从一名钱粮师爷混到今天一个六品同知,容易么?你要珍惜呀!〃
金学曾这拐弯抹角的提醒,让李顺觉着不对劲,他索性挑明言道:
“金老弟,有什么话你就直讲吧。”
金学曾惨淡一笑,旋即呆下脸来说道:“这次,你们一共有十名在清丈田亩中有功的官员,要受到皇上接见并给予褒奖。这名单,最后是由首辅亲自圈定的。”
“咱不该得到这荣誉……”
“该不该得由不得你,”金学曾拦住李顺的话头,“你说,若要论功行赏,对于清丈田亩最有功的官员,应该是哪些人?”
“这……”李顺陷入了沉思。
“十个人的名单,想必你都知道。”金学曾又补了一句。
“知道。”李顺答。
“那上面缺了谁?”金学曾见李顺仍一脸茫然,便提醒道,“宋仪望和杨本庵两人,名单上都没有吧?”
“对呀,”李顺忽然醒悟过来,迷盹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急匆匆言道,“宋仪望大人任应天府尹期间,无论是清丈田亩,还是推行‘一条鞭’,都是铁面无私,极得百姓拥戴。还有杨本庵巡抚,率先在山东清丈田亩,啃下衍圣公孔尚贤和阳武侯薛汴这两块硬骨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听说山东地方上的百姓,议论着要给杨大人立生祠。真是奇怪,这样两个人,为何不受褒奖呢。”
金学曾长吁一口气,悠悠说道:“这两人受到冷落,其因就是他们得罪了首辅。〃
“怎么得罪的?”李顺惊愕地问。
金学曾回答:“宋仪望与首辅大人同年,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他自从被嘉靖皇帝撤官后,一直赋闲在家。万历四年,当宋仪望的死对头,左都御史葛守礼致仕后,首辅大人立即起用宋仪望,并让他担任责权重大的应天府尹。这宋仪望与葛守礼并无私仇,两人之所以势同水火,其因还在‘一条鞭’。葛守礼反对‘一条鞭’,撞到南墙不回头。所以对推行‘一条鞭’法不遗余力的宋仪望盯得很紧。他在位一天,宋仪望就不可能复职。张居正起用宋仪望.其目的也是为了推行‘一条鞭’法。宋仪望起复履任之后,果然不负众望,立刻就在南京各府州县推行‘一条鞭’法,并着手清丈田亩。应天府乃洪武皇帝建都之地,勋臣贵戚比比皆是:这些龙袖骄民,谁见了都绕着弯儿走,不敢硬碰。偏宋仪望不信这个邪,清丈田亩首先就从这些人家开始。谁跟他
捣蛋对抗,该抓的抓,该弹劾的弹劾,好在上头有张居正支持。因此,他仅仅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完成了应天府的土地清丈,并立即推行了‘一条鞭’法。两样关系国计民生的改革举措,都在应天府获得巨大成功。首辅对宋仪望也备加赏识,他不只一次讲过,在他的诸多同年中,最能干的有三个人,一是王国光,二是殷正茂,第三个就是宋仪望。王国光如今仍在吏部尚书位上;殷正茂接替年老致仕的王崇古,当了两年户部尚书,正好是我的顶头上司,今年夏天,也因父死丁忧离任回籍。惟独这个宋仪望,直到去年致仕,还在应天府尹任上不见升迁。”
“这是为何?”李顺急切地问。
“起因还是为那一年首辅夺情的事,”说到这里,金学曾禁不住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夺情之始,两京各大衙门官员舆论汹汹。特别是艾穆、吴中行一伙人上折反对夺情,京城里闹得沸反盈天。首辅处此危难时刻,极想得到老友的奥援。王国光、殷正茂、李义河等,都赞同皇上要首辅夺情的谕旨,并到处为首辅奔走呼号。南京方面,有那么一帮政要高官纷纷上折要首辅回家守制,首辅希望宋仪望出面做一做说服工作。谁知这个宋仪望,在夺情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始终不发一语。首辅对他便产生了不满。半年之后,宋大人治上的太平府,有一个名叫吴仕期的监生,不但邀了几十名府学生跑了数百里路,赶到镇江会见遭廷杖遣戍贵州都匀卫的邹元标,还假托海瑞的大名,写了一份攻击首辅夺情的揭帖,在江南到处散发。此事惊动了朝廷,首辅知道后
非常气愤。太平府知府龙宗武揣摩首辅心思,便把吴仕期抓进大牢,对他使用各种刑罚,折磨致死。宋仪望知道这件事后,认为龙宗武矫法罔上,行为不端,便暗中指使言官对其进行弹劾。宋仪望的这一举动,被首辅看作是以怨报德,从此对他怀恨在心。升官荫赏之类的好事,也就再没有他的份。去年,有一个叫刘应求的言官窥伺到首辅的这种心理变化,便找了宋仪望几件上斤不上两的小事进行弹劾。张居正趁机给皇上拟票,将宋仪望开缺回籍,如今,宋大人在家闲住。”
李顺听罢事情经过,叹道:“去年,咱从邸报上看到宋大人致仕的消息,心里头还在纳闷,宋大人在应天府政绩斐然,为何突遭解职,听你这一说,才知道另有隐情。那么,山东巡抚杨本庵大人呢,他又是如何丢官的?”
“他的情况,与宋仪望大同小异,”金学曾回答说,“去年,朝廷让各省抚台推荐人才。杨大人郑重上书,推荐了一名教谕和一名通判。那名教谕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当年为何心隐瘐死在武昌府牢一事,还曾上折请求皇上彻查。另一名通判倒没有什么过错,但有人给张居正写了密帖,说杨本庵收了此人的贿银,才具本向朝廷推荐。”
“就这两件小事就撤了一个封疆大吏,是不是太过草率?”李顺小声嘀咕。
“这也只是撤掉杨本庵的由头,”金学曾说,“真正的原因,是杨本庵不同意首辅撤销私立书院。”
“啊?”
“首辅借何心隐事件,让皇上下旨限期查禁全国七十五座书院,其中就有山东的两座。一个月后,别省纷纷上奏处理完毕,唯独杨本庵上折希望皇上格外开恩,保留山东的这两座书院。”
“在清丈田地上,杨大人是首辅最为得力的股肱,在学政的整肃中,他又不能与首辅保持一致。”
“是啊,因此杨大人也被免职。”
“如此说来,首辅的用人之策,有了一些变化?”
李顺向金学曾投以试探的眼光。金学曾神经质地瞧了瞧紧闭的院门,搔了搔脑袋,答非所问地说:
“老哥,该说的我都说了。”
“不,你还没有说完,”李顺揪了揪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忽有所悟地说,“咱今日一见到你,就觉得有些别扭。当初在荆州,你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做起事来风风火火,不避厉害不计艰险。今日却感到你神情抑郁,说话吞吞吐吐,咱还以为你是大孝在身的缘故,现在看起来并不尽然。老弟,咱看你是有了心病啊!”
金学曾立即辩解:“李大人,你不要曲解了我的意思。对首辅的远见卓识,以及勇于任事的非凡气度,我金学曾是永远敬佩。”
“除了敬佩之外,是否也加了一点提防?”
李顺的问话比锥子还要锋利,金学曾被“刺”得浑身一颤,愣了愣,方又说道:
“自夺情之后,首辅是有一些变化,主要是用人上。过去,凡被他罢黜的官员,不是庸劣无能,就是贪墨怀私,没有一个是处理错了的。现在却不同,除了赃官庸官照撤不误外,一些与他政见稍有不合的正直官员,也被他寻隙开除,这是被撤的官。再说被他荐升的官员,过去凡经他手提拔的,都是敢作敢为,一心为苍生社稷着想的干臣循吏。现在却不尽然,干臣循吏固然仍能得到提升,但一些溜须拍马看菜下饭的官油子,也能得到重用。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真定府知府钱普和湖北巡抚陈瑞。”
“首辅毕竟也是人哪,”李顺苦笑道,“一家之主做父亲的,也希望自己的儿子依头顺脑,何况偌大一个朝廷。”
“依头顺脑倒不要紧,怕就怕那些扯白吊谎的小花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问题是,这种人在官场大行其道。”
“首辅对这种人一贯深恶痛绝,不知为何,他如今有些分辨不清。”
金学曾嘴上虽然这么问,但他心底清楚首辅的变化之因:经过长达九年的惨淡经营,首辅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朝局,满朝文武中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对他构成威胁。威权到了极致,往往放松警惕:行事做人就不会像当初那样缜密,《易经·乾卦》中爻辞所言“亢龙有悔”.阐述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顺并不回答金学曾的问话,而是庆幸言道:
“金老弟,令慈大人去世,正好让你有机会全身而退。”
“是啊,”金学曾忽然又瞧了瞧桌上的那张弓,感慨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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