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用人措施,意在让天官与宰辅互相牵制。发展到后来,天官也在宰辅领导之下,其牵制作用已化为乌有。但不从吏部尚书中选用首辅的制度却保留了下来。冯保猜想拔擢余有丁进内阁是王国光的主意,自万历五年,王国光接替张瀚执掌吏部后,就荐了他的门生余有丁出任吏部左侍郎。此前,余有丁已被张居正荐拔为皇上的讲臣,同时得到两位权重大臣的赏识,余有丁可谓春风得意。自人部之后,王国光对余有丁的倚重,犹如当年高拱之于魏学曾。余有丁办事干练,几年来在
官场博得一致好评,连皇上对他都有
几分青睐。此时张居正将余有丁列为增补阁臣的首选,显然是王国光推荐的结果。冯保揣度王国光推荐余有丁人阁是为了自保,但他也承认余有丁的确是理想的人选。不过,冯保也想在阁臣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于是绕弯儿说道:
“余有丁近年来政声鹊起,当是合格人选,但人选阁臣,应不止他一个吧?”
张居正听出话风,迟疑了一下,说道:“当然不止一个,老公公若有人选,也可推荐。”
冯保略顿了顿,回道:“外臣选拔,老夫本无权过问,但为先生着想,倒想起一个人,还比较合适。”
“谁?”
“潘晟。”
“你推荐他?”张居正双眸浮光一闪。别看他命若游丝神情恍惚,其实心里头一点也不糊涂,他闭目凝神了一会儿,才幽幽言道,“这个潘晟是我的门生,我也曾对他寄予厚望。但他到南京后,为人做事颇遭非议,且又有贪墨之嫌,南京方面曾对他多次弹劾,他不得已才申请致仕。这次再推荐他,是否妥当?”
冯保静静听完,这些事他也早有耳闻,但他仍一心要替潘晟说情,这不仅因为他收了潘晟的三万两银子,更让他看中的是潘晟这个人他完全可以左右,只听他言道:
“张先生,潘晟虽然有毛病,但他是自己人啊。让他人阁,怎么着他也不会过河拆桥。”
“唔……”
张居正实在没有气力争辩,但脸上的表情却是犹豫不决,冯保也不管张居正爱听不爱听,只顾自劝道:
“张先生,到了这时候,你总得想一想身后的事。老夫今年六十五岁的人了,也是墙头上跑马,路径不长,如今能撑一天就撑一天,有咱在司礼监坐着,你的万历新政,就是有人想改,也得先过咱这道关,但内阁里头,你总得有放心的人在那里把持。倘若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那里,一天到晚在皇上的耳朵边聒噪,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皇上毕竟才二十岁,你能保他耳朵根子不软?”
“冯公公所说的道理,不谷都懂,只是推荐潘晟,恐难孚众望……”张居正说话的声音已是含糊不清,敬修不停地换热毛巾替他敷额头刺激着他,这多少起了一点作用,张居正停了一会儿,复又不情愿地喃喃言道,“既然找不着更好的人,恐怕只有推荐他了,但不谷担心,皇上不会同意。”
“这个你放心,”冯保把脑袋凑过去,对着张居正的耳边小声说,“你现在提任何要求,皇上都会答应。”
张居正没说什么,只瞪大惊诧的眼睛。
冯保继续言道:“你既是皇上的顾命大臣,又是师相,对你最后的建言,皇上就算不真心接受,哪怕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他也得如数采纳。”
“皇上!”
张居正终于颤抖着喊出了一声,冯保的话刺痛了他的心,许多往事一齐涌到心头。此时他表面上平平静静,但内心深处已倒海翻江。只见他凸起的喉节滑动了几下,他想说,“我这个顾命大臣,已是当到头了。执政十年,我为朝廷社稷,天下苍生,不知得罪了多少簪缨世胄,势豪大户。如今我已是油干灯尽,也许要不了几天,我就人土为安了,那些仇视我的人,便会伺机反扑,但我已是毁誉不计……”
这席话虽没有说出,但冯保已从张居正愈来愈黯淡的眼神中“读”懂了意思,他止不住哽咽起来,安慰道:“张先生,你不要胡思乱想,有皇上在,那些泥沟里的虾子,怎么翻得起浪来。”
谁知这平平常常几句抚慰的话,竞引得张居正的身子剧烈抖动起来,他大张着嘴,想说“惟愿如此”四个字,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屋子里的人,只听得见他喉咙里一片痰响。眼看他双目凸起,嘴唇发乌,双手十指弯曲抖动——一根弦就要断了。冯保忙唤太医进来,又是敷心口又是掐人中,手忙脚乱施救了半晌,张居正终于安静下来,但睁着眼睛再也不能说话。冯保虑着再呆下去对张居正刺激太大,便起身告辞。张居正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那意思是要他留下来多坐一会儿。冯保想着这是诀别,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往下掉。张居正嘴唇颤抖,冯保看出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便命再给他灌参汤,太医看着张居正痛苦不堪的样子,小声提醒道:
“现在灌参汤已没有用了。”
“哪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开口说话?”冯保急切地问。
“只能给他的命门、涌泉、合谷等穴位扎针,刺激他兴奋,但这样一来,等于抽尽了他身上尚存的一息元气。”
冯保听懂太医的意思,恐怕几针下去,会加速张居正的死亡,但此时已顾不得那么多,他想听的是张居正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想说什么,便命太医赶快扎针。
银针入穴,果然有奇效,张居正身子挺了挺,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冯公公,还有一件事,烦你转告皇上。”
“请张先生讲。”冯保耳朵几乎贴在张居正的嘴巴上。
“三月问叫花子闹事,户部赈济京畿各府州县,灾民是否都安置妥当?”
“早就妥当了。”
太医不停地转动着银针,生怕张居正断气儿。许是回光返照,张居正吐字竟清晰起来,也能成篇讲话,他说道:“告诉皇上,不能只听各府衙门的奏折,如今的官员,弄虚头说假话的太多,应该让吏部与户部,会同通政司三个衙门,委派官员下去查访。”
“张先生放心,老夫一回去就禀告皇上。”
“还有,大名、真定等府的官员隐匿灾情不报,皇上曾有旨意,要都察院派员严查。半个月前我曾见过督查御史的奏章,弹劾这两个府的知府欺瞒朝廷压榨百姓,建议将他们拘谳问罪。我因病重不能拟票,只口头表达同意,责令有司立即将这两名知府押解来京专案审理,不知此事是否已办理妥当。”
“好像皇上准奏了。”
“不能说好像,我希望知道确切的消息。”
张居正这时候还如此较真儿,冯保心下骇异,他原本想支吾,现在却不得不据实相告:
“大名、真定两个知府,人是弄到北京来了,但没有进刑部大牢,而是软禁在沧州会馆:”
“这是为何?”
“有人替他们说情呗,”冯保顿了一顿,揶揄道,“据前几日东厂的访单报告,这两位府台大人还凑份子,为你张先生做道场祈福呢。”
“真是岂有此理,这等谀官,更要严惩。”张居正一激动,呼吸再一次迫促起来,“冯公公,你……转告皇上,要把这两名谀官、迅速收、收监……”
再下面的话,冯保就听不清了。看着他瞳孔慢慢地扩散,半握着的拳头缓缓地松开,敬修再也压抑不住,一下子跪到在床前,握着父亲的手,发出了撕肝裂胆的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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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三十回 万岁爷秉灯谈鬼事 大太监深夜访权臣
出了张居正府邸,天色已黑。冯保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到紫禁城,连杯茶都来不及喝,就径直跑到乾清宫向皇上禀报。此时皇上刚用过晚膳,正在东暖阁中同三个内侍一起玩斗叶子的游戏,叶子是一种纸牌,又叫马吊牌,共四十张,每张牌都以《水浒》故事中的人物命名。玩时四人入局,每人八张,以大管小,变化甚多。大约是年前,乾清宫一名管理牌子在外头学会了这种牌戏,回宫来教给皇上,皇上很快就上了瘾,每天只要一落空,就要让贴身内侍陪他玩几局。冯保进来的时候,皇上正玩到第三局,乾清宫管事牌子周佑与他是对家,这时候打出一张百万贯的阮小五。皇上磨蹭了一会儿,突然甩出一张牌来,嚷道:
“千万贯行者武松!”
周佑一看这张牌,立刻叫起来: “万岁爷,你这张牌是偷的!”
朱翊钧硬着脖梗儿,大声争辩:“咱啥时候偷牌了?咱有这张牌嘛!”
“你是有这张牌,但奴才打出九十万贯活阎罗阮小七时,你就用过一次,怎地现在又有这一张?”
“有就有,你输了,却反赖我。”
一个万乘之尊,一个下贱奴才,竟为一张牌争得面红耳赤那架式好像还会打起来。冯保实在看不过眼,站在门口也不挪步,只重重咳了一声,朱翊钧转脸看见他,犹自喊道:
“大伴,你评评理,周佑这混蛋,竟然说朕偷了他的牌。汶怎么可能!”
周佑得理不让人,咕哝道:“万岁爷,你不是偷奴才的,你是偷你自己的。”
“你听听,越发胡说了,”朱翊钧咯咯咯地大笑起来,言道,“咱自己的牌,还用得着偷么?”
周佑还想争辩,冯保朝他一跺脚,眉毛一拧吼道:“你这蠢物,敢说皇上偷东西,再胡闹,小心咱割了你的舌头!”
这一骂,三个内侍都吓得筛糠一般,没有一个人敢张嘴说个不字儿,都灰头灰脑溜了出去。眼看着好端端一场牌局被搅黄。朱翊钧脸上有些挂不住,埋怨道:
“大伴,朕方才争着好玩,你却当了真。”
“皇上,在奴才面前,您总得注意体面,”冯保敛了火气规劝,旋即又道,“周佑这帮家伙,哼,屎壳螂爬革秸,终究不是一条蚕。”
冯保的骂语很损人,朱翊钧也不同他理论,只漫不经心用手拨弄着桌上的马吊牌,过了一会儿才问:
“你啥时儿从张先生府上回来的?”
“老奴刚回来,就赶着进乾清宫来见皇上。”
“张先生究竟怎样了?”
“唉,恐不久于人世。”冯保瞅着桌上散乱的纸牌,心酸地说,“看张先生那样子,随时都有可能咽气儿。”
“啊,真有这么严重吗?”
“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