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正酝酿着该如何接话,嬴政却又厉声问道,“你可知道,最适合他韩非的位子是什么?”
李斯心中一咯噔。他的第一反应是,嬴政所指的莫非是廷尉的位子?韩非素以法术闻名,授以廷尉之位,的确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可是,如果韩非做了廷尉,占了他李斯的位子,那他李斯又该往何处安置呢?李斯转念再一想,不禁暗笑自己太过敏感。看嬴政现在的脸色,分明正在生着韩非的气,这一问的答案,想来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嬴政不待李斯回答,已是冷哼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宝座,道,“最适合韩非的,是这个位子!”
嬴政一言即出,李斯陡然觉出一阵杀气。从韩非的书中,已经很容易让人感到他有意无意地时常以王者自居,再考虑到刚才他向嬴政进言时的压迫性和攻击性,几乎是在代嬴政拿主意,嬴政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过激,却也在情理之中。在嬴政看来,韩非并非一个可以做人臣的人。而如果嬴政对韩非一直抱着这样的观感,那韩非可就难逃性命之忧了。
对君王来说,不足为人臣者,只能有一种解决之道——杀无赦。
李斯小心说道,“大王还请息怒。臣与韩非当年同受业于荀子门下,素知其为人。韩非招怒于大王,乃一时失状,然究其内心,实无不臣之想。”
嬴政意稍解,道,“寡人先读其书,后闻其论,仿佛非同一人也。韩非献此二策,意在何为?”
嬴政此问,让李斯陷入尴尬之中。韩非啊韩非,嘴长在你身上,你自然可以想怎样说便怎样说。然而,你献的这两个计策,分明都是在和我对着干,而且事先连招呼也没打一个,可谓是突然发难。
想当年,郑国一案,在秦国闹得沸沸扬扬,所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是我李斯逆潮流而动,费尽心机,乃至赌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百般营救,这才让嬴政回心转意,赦免郑国不死。而你韩非一来,就想拿郑国开刀,不是要割郑国的盲肠,而是要取郑国的性命!一旦这案被你翻了过来,那我李斯还有何威信可言?
至于你韩非的第二个计策,主张重用宗室,削弱异姓,用心不可谓不冷峻刻毒。如果成真,那就不单单是我李斯个人利益受损的问题了。你这是对我的《谏逐客书》的反动,是企图否定秦国数百年来的立国之道,是想要嬴政开历史的倒车!
韩非献策的动机,李斯自然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他了解韩非,韩非是一个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雅言之,可以说是“吾道一以贯之”。通俗地讲,就是认准之事,必一根筋到底。韩非之所以献上这两条笨拙的计策,绝不是因为老糊涂了,其目的还是不外乎削弱秦国,为韩国的生存作悲壮的努力。
如果李斯想对韩非落井下石的话,此刻无疑是一个最佳时机。然而,李斯并无意置韩非于死地。他之所以搜集韩非的著作,并蓄意让嬴政看到,正是希望能和韩非一道事秦,统一天下,共襄伟业。因此,尽管韩非今天的所作所为让他愤怒不已,李斯还是以为,韩非有资格得到第二次机会。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韩非。
李斯于是道,“大王有用韩非之心,是以韩非一策不合,故尔动怒。而微臣以为,韩非其人,固然当用,然又不可急用。”
嬴政道,“廷尉的意思是……”
李斯道,“韩非为韩公子,人虽在秦,心不能忘故国。有韩一日,韩非终不忍背韩事秦。臣以为,必待灭韩之后,韩非断了故国之思,这才能为大王所用。”
嬴政沉吟未决,李斯再道,“大王能容尉缭,自当也能容韩非。”
李斯的意思,嬴政自然是明白的。把韩非像尉缭那样供着,就算韩非出工不出活,对秦国也是意味着莫大的利益。嬴政心结既解,于是大笑道,“寡人盛怒之下,不暇熟虑。还是廷尉老成持重,谋事深远。”
【4、肥累大捷】
且说韩非自入咸阳以来,名为韩使,实为秦囚。季节变换,日月消磨,就这样到了嬴政十四年。
这一年,秦赵再度大战。和去年一样,秦国仍是主动进攻的一方。十万秦军,由大将桓齮率领,从上党出发,越过太行山,避开赵国防备严密的正面战场,奇袭作为邯郸东面门户的赤丽、宜安二城。
消息传到邯郸,赵王迁大恐,急命李牧出师相救。
李牧督帅五万边兵,行至漳水之畔的肥累城,便下令三军驻扎休整。赵王迁数度下诏催促,属下将士也是苦苦相谏,请求李牧继续前行,以救援赤丽、宜安。李牧不动如山,道,“秦师数百里突袭,其锋正锐,赤丽、宜安两城旦夕必下,不是说救便能救得的。秦师既下两城,必乘胜来取邯郸,取邯郸则必经肥累,经肥累则必先涉漳水。为今之计,惟有据守地利、蓄精养锐。待秦师渡漳水之时,我军以逸待劳,中间击之,必可大胜。秦师溃逃,我军从后掩杀,二城自可失而复得也。”众皆叹服。
赤丽、宜安二城之所以能够顽强坚守,只因心中存着指望,以为救兵很快就将来临。等到听闻李牧在肥累停下,并不来救,于是斗志全丧,先后投降。桓齮攻克两城,志得意满,又见李牧不来相救,只是困守肥累,畏缩不前,成日纵情声色,以为李牧心怯,不免起了轻敌之心,于是乘战胜之威,挥师进发肥累,力求毕斯功于一役。正渡漳水之时,李牧伏兵四出,万箭齐发,火光冲天,秦军阵脚大乱,践踏而死者不知其数。
秦军败亡,李牧一路追击,趁势收复赤丽、宜安两城,不在话下。桓齮退回上党,清点士卒,已是折杀过半。嬴政闻听军败,大怒,废桓齮为庶人。
李牧凯旋而归,邯郸倾城而出,郊外相迎。在忍受了秦国多年的欺凌之后,赵国上下已是士气低落,斗志涣散。正因为此,李牧的这一场胜利便显得格外珍贵,格外及时。赵王迁亲执李牧之手,道:“将军真乃赵之白起也!”于是效仿当年秦昭王封赏白起,封李牧为武安君,食邑万户。
李牧将士所经之处,无不欢声震天,激动的百姓们跪在道路两旁,泪流满面。为了这样一场胜利,赵国等待了太长太长的时间!
在这种举国狂欢中,只有李牧还保持着足够的冷静。他知道,秦国这次虽然败了,但远没有伤筋动骨,秦军的铁骑,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再度侵凌赵国的疆土。可以预见,日后的秦赵之战,只会更加惨烈。秦国有资本再输下去,而赵国却一战也输不起。赵国只要一战输了,很可能就意味着亡国!
李牧虽然忧心,但肥累大捷毕竟是一次难得的对秦国的胜利,秦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终于被打破。这不仅对赵国有着重要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也给六国打了一针强心剂,大大鼓舞了六国的士气。
肥累大捷不久,燕、齐、魏、楚、韩五国纷纷遣使者来赵庆贺。李牧力劝赵王迁,借此机会促成六国结盟合纵,共同对抗秦国。然而,姚贾正好人在邯郸,闻讯前后奔走,对六国分而化之,使这场规划中的合纵迅速流产。
随着燕、齐、魏、楚、韩五国使者的离开,姚贾也回到咸阳述职。姚贾出使四年,绝六国之谋,止六国之兵,成果显著。嬴政大悦,封姚贾为上卿,食邑千户。漂泊多年的姚贾,终于成了正式工,有了编制,更有了恒产。
姚贾为秦国立下显赫功勋,其封赏虽然丰厚,却也能够让人服气。只有一个人,对此持有异议。
【5、姚贾归来】
姚贾之重返咸阳,乃是近期秦国政坛的一桩盛事,朝中百官无论熟与不熟,纷纷登门道贺。这其中,只有韩非没去凑热闹,相反,他正准备弹劾姚贾来着。
算起来,韩非和姚贾称得上是故交了。姚贾刚出道时,到韩国谋事,韩非对其才华颇为欣赏,因而着力结交。后来,姚贾入仕赵国,组织四国合纵,对抗秦国。这段同仇敌忾的日子,可谓是两人交情的蜜月期。然而,随着姚贾投奔秦国,与六国对立,两人随之决裂。韩非不能原谅姚贾的变节,更不能原谅姚贾破坏合纵,将他的祖国韩国送上绝路。
要阻止秦国并吞韩国和其余五国,合纵是唯一的选择。
只要扳倒姚贾,秦国的外交将因此倒退十年,六国合纵也将重新变为可能。
于是,韩非往见嬴政,道,“臣闻大王封姚贾为上卿,窃以为过也。”
嬴政道,“姚贾因功得赏,何过之有?”
韩非道,“姚贾以珍珠重宝,南使荆、魏,北使燕、齐,出问三年,四国之交未必合也,而珍珠重宝尽于内。是贾以王之权、国之宝,外自交于诸侯,愿王察之。”
韩非目前的身份,只是韩国使节而已,用今天的说法,他弹劾姚贾,其实是在干涉秦国内政。好在嬴政并不忌讳这些,只是道,“说下去。”
韩非再道,“上卿者,国之显爵也,理当为朝野之望,百官楷模。然姚贾乃大梁监门子,尝盗于梁,臣于赵而逐。取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与同知社稷之计,非所以激励群臣也。”
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很明显,嬴政不是阿家翁。既然韩非指名道姓来弹劾姚贾,他也不能硬装没听见,其中的是非曲直,他必须弄个明白,做一结论。嬴政于是召见姚贾,问道:“吾闻子以寡人财交于诸侯,有诸?”
姚贾尚沉浸在加官晋爵的快乐之中,忽然遭到嬴政这么劈头一问,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心知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然而,姚贾不愧是姚贾,在一阵肉眼不可察觉的慌乱之后,很快便镇静下来,他挺直腰板,朗声答道,“有之。”
嬴政见姚贾痛快应承,却也颇出意外,冷冷说道,“子有何面目复见寡人?”
姚贾道,“曾参孝其亲,天下愿以为子;子胥忠于君,天下愿以为臣;贞女工巧,天下愿以为妃。今贾忠王,而王不知也。贾不归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