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总是脚踏两条船,两面讨好,处处为自己留后路。他善于搞人际关系,对上一套,对下一套,总是让人对他有好感。他善变,善于保护自己,什么时候都不吃亏,在不损害自身利益时,他慷慨大方,能与别人共享利益,还能大把花钱收买人心。他说:“我凭什么本事拥官晋爵?最大本事便是拍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实在也平常得很。”
“韦小宝自小在妓院中长大,妓院是最不讲道德的地方;后来他进了皇宫,皇宫又是最不讲道德的地方。”他的性格就是在这种环境中形成的——
拉关系、组山头、裙带风、不重才能而重亲谊故乡、走后门、不讲公德、枉法舞弊、隐瞒亲友的过失,合理的人情义气固然要讲,不合理的损害公益的人情义气也讲。结果是一团乌烟瘴气,“韦小宝作风”笼罩了整个社会。
他性格中还有一点是适应环境,讲义气。这是一种生存的本能,“中国人口众多,土地有限,中国人一向在艰苦的环境里进行着异常的生存竞争,为了活命和繁衍,会用尽各种可能的手段……重义气这一点恐怕也跟生存环境的艰苦有关”。①
① 徐扬尚《金庸解读》,13页。
《鹿鼎记》把“韦小宝作风”写得活灵活现,甚至不无赞许,因此淡化了批判的功能。“事实上,我写《鹿鼎记》写了五分之一,便已把韦小宝这小家伙当作了好朋友,多所纵容,颇加袒护,中国人重情不重理的坏习气发作了。”②有记者问他:“韦小宝这个人物有没有您查先生的些许影子?”他毫不责怪,坦率地说:“在构思一些故事情节时,曾设想自己如果遇到韦小宝当时当地的境遇,自己也会做相同的选择。”③
香港左派批评家在攻击、谩骂金庸时,就说他是“韦小宝主义”。④
在现实生活中,乔峰这样的英雄只能选择自杀,韦小宝们却总是活得好好的。金庸以他对人性的理解和他对国民性的观察写出了另一个阿Q形象。在几千年的中国史中一直有两类阿Q,一类是鲁迅的阿Q,卑微地活着,卑微地死去,大多数中国人都可以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韦小宝是另一种阿Q,是生活中的成功者,在他身上同样可以看见古往今来多少名流绅士、达官贵人的影子。
金庸的目光穿过人性的栅栏看到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他心中的英雄已经死去,我们只能和他一起面对韦小宝。他写出了一个典型,表现了人性中的普遍性,从而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武侠小说。韦小宝无疑比乔峰、令狐冲、胡斐、郭靖更接近生活的真实,也更加生动。重要的不是他在清廷与汉人江湖之间站在哪一面,而是他的身上照见了多少中国人的影子。他是一面镜子,一面哈哈镜,照出了国民性中许多的丑陋,照出了中国人性格中不怎么光彩的一面。
精通日语的沈西城看过一套日本片集,是讲丰臣秀吉的,里面有一个小朋友,跟韦小宝一样靠拍马屁加小聪明起家,却令丰臣秀吉宠爱得不得了。这是根据日本作家矢田插云的小说改编的,内地、港台都没有中译本,金庸不懂日语,断无理由看过这本小说,“那么情节相同,是纯属巧合了吧”!⑤
① 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五,140页。
② 《韦小宝这小家伙》,《明报月刊》1981年10月号。
③ 《文汇报》2007年1月22日。
④ 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五,161页。
⑤ 沈西城《金庸与倪匡》,43页。
《鹿鼎记》真正的主角其实是康熙皇帝。在此之前,金庸的武侠小说始终贯穿着否定权力的线索,“侠以武犯禁”,侠与官、江湖与江山从来是对立的。《鹿鼎记》则完成了对权力的肯定,他心目中,这位开明君主“不但思想开明,而且很好学,还去学外国的学问”。①
五、四分之一世纪
1972年9月23日,《鹿鼎记》在《明报》连载了1019天,结束时还有个小启:“金庸新作在构思中。明日起刊载古龙新作《陆小凤》。”但从此他的新作再无下文。
《鹿鼎记》成为金庸的封笔之作不是偶然的。1969年8月22日,《笑傲江湖》快要收尾时,他说:“只是为了写武侠小说可以帮忙增加销路,所以每日在自己的报纸上面写一段,这是有这个必要,非写不可,所以酬劳和一般情形就有点不同,报馆给我的稿费也很少,假定报纸与我没有关系,我就一定不写了。我现在写是为了娱乐。但是十部写下来,娱乐性也很差了。也许要停写几年,才再继续写下去也说不定。现在娱乐自己的成分,是越来越少了,主要都是娱乐读者。”“我觉得继续写下去,很困难。虽然为了报纸,有这个必要。有些读者看惯了,很想每天一段看下去。但是我每多写一部书,就越觉困难,很难再想出一些与以前不重复的人物,情节,等等。我想试试看是否可以再走一些新的路线。”②
《鹿鼎记》可以看作是他新的尝试,属于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他走向了韦小宝。一部《鹿鼎记》,不再是英雄的慷慨悲歌,说是武侠小说,已没有“侠”。“‘大侠’走至穷途末路,那么金庸又有什么出路可以提供呢?他提供了三条路线:令狐冲的出世、韦小宝的玩世及康熙的以天下为己任。”③从1955年起,十七年间,他一共写了十一部长篇武侠小说,四部中短篇,他用书名首字作了一副对联: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① 《金庸散文集》,238页。
② 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五,28—29、30页。
③ 吴霭仪《金庸小说的男子》楔子。
只有作于1970年的短篇《越女剑》没有包括在内。他的十五部武侠小说,“始于书剑飘零、指点江山,终于逐鹿问鼎、一争天下;始于乾隆的少不更事,终于康熙的老谋深算;始于红花会,终于天地会……始于天山,终于鹿鼎山;始于残缺的英雄,终于完美的流氓;始于查良镛自撰联语为回目,终于取查慎行的诗联为回目;始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忧郁,终于‘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强自宽解;始于‘齐人有一妻一妾’的茫然,终于唐伯虎坐拥七美的坦然;始于万隆会议开幕的序曲,终于‘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尾声;始于书、剑,终于鹿、鼎;始以江山,终以天下……”①
从商业利益来说,《明报》此时成了香港举足轻重的大报,有国际性的影响,不再依赖武侠小说吸引读者,明报集团也已粗具雏形,金庸的武侠小说创作生涯终于走到了尽头。“目前情况下,如果我的生活没有太大改变,可能就不再写了,一来我不希望自己写过的风格、人物再重复,过去我写了相当多,要突破比较困难;再者武侠小说出自浪漫想象,年纪大了,心境自然也不同。”②
这些小说几乎都是每天写一段,大约构思一个钟头,写一个钟头,每段千字左右,当夜排版,次日见报,有些一写就是两三年,有时写到后面忘了前面是否交代过,有时没有伏笔,前后有些不连贯,情感、故事有漏洞,在报上连载总是比较啰嗦。“很多时候拖拖拉拉的,拖得太长了,不必要的东西太多了,从来没有修饰过。本来,即使最粗糙的艺术品,完成之后,也要修饰的,我这样每天写一段,从不修饰,这其实很不应该。就是一个工匠,造成一件工艺品,出卖的时候,也要好好修改一番。”从1970年3月起,他就开始修订前面的作品,当时《鹿鼎记》每天还在报纸上连载。直到1980年修订完成,足足花了十年时间。
其实,每次出单行本前,他都修订过一次,这次更是仔细,“几乎每一个句子都曾改过。甚至第三次校样还是给改得一塌糊涂。对负责校对的蔡炎培兄、明报出版部排字房领班陈栋兄及各位工友,常有既感且愧之念”。③他个性坚毅好胜,对老朋友梁羽生1966年的批评很在意,努力学诗填词,研究格律,在回目上都重新下了工夫,其他方面也多有改动。
① 刘国重新浪博客《读金时代》。
② 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五,152页。
③ 1975年5月,《书剑恩仇录》后记。
当然,即使经过十年修订,“在报纸上连载的痕迹”依然明显,情节安排中还有不少缺陷和不足,主要是巧合太多,偶然性太多,不合情理。他说:“武侠小说虽然也有一些文学的意味,(但)基本上还是娱乐性的读物,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比较好些。”①他说的是实话,不只是谦虚。
从1955年到1980年,正是金庸人生的黄金岁月,从《新晚报》《大公报》到长城电影公司,再到自办《明报》,写武侠小说始终只是他的“副业”,却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名声。数十年后,《大公报》老同事黄永玉还很不理解:“这个人是很聪明、很有魄力的人,怎么最后弄得成一个武侠小说的著名作家?在我来讲是可惜了。”
“金庸”常常淹没了“查良镛”,多数海内外华人心目中往往只有金庸,倪匡说“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算不上夸张。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世纪的漫长时光,有多少少年读他的武侠小说长大,不知不觉中受了他的影响,已不可能统计。岭南大学教授刘绍铭回忆,当年追读金庸武侠,到书店租阅,晨昏颠倒,一直到看完市上能供应的“现货”为止,看“书剑”时舍不得一目十行,而像嚼橄榄一样细心品味起来。
1948年生于香港、曾在美国波士顿大学获博士学位的吴霭仪说,“金庸小说是陪伴着我长大的读物,骗去了我不少的眼泪和梦想”。从8岁看《碧血剑》起,金庸的每部小说她都读了许多遍,对书中人物与情节的熟悉不在倪匡之下。“看金庸小说是十分危险的,有时工作太紧张,临睡前顺手拿来看几页调剂调剂、松弛神经,不料就追下去看到天亮。次日一边工作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