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无论身 处何种境地,都不能失掉一颗温厚的心,都要具备爱的能力,能够推己及人,自己得不到爱的时候,反而更懂得关护别人。——正因为此,他喜欢别人称呼他哥哥, 一个可以倚赖的亲人。
也正是抱着这样的人生信条,Leslie在自我与爱的旅途上一追再追。
他清楚自己的天赋所在,他选择艺术作为自己的终生追求。这种选择,早已超过了职业或者事业的范畴,也许用精神生涯来形容会更恰当一些。
他 也曾经做过青春偶像,试过苦熬八年无人问津。前途晦暗不明,所有的努力到头来都可能只是白辛苦一场。——进退两难的处境最是自苦,这时候人难免要怀疑自己 的努力究竟是不是必要,甚至连自己的才华也一并牵入了怀疑。更何况,和未测的天灾人祸相比,人又真的很像一个脆弱的泡沫,随时可能消失在命运的洪流里,壮 志未酬身先死。一边是生命的短促,一边是实现理想的遥遥无期,怎么不教人焦虑呢?——每一个对人生抱有使命感的人,大概都会和紧迫感相伴的吧!
幸 好他够坚定,对自己的才华抱有信心,相信总有一天可以崭露头角。未来不能预测,可以把握的只是当下,无论结果如何,要做便要做到最好。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 事,只要自己日后回忆起来,不会后悔当年。——于是,人人都在喝倒彩,他却依然一意孤行,坚持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一定可以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 定。”
他终于红了,赢得万人的喝彩,那些曾经给了他白眼的,如今也纷纷垂青于他。但是他真正看中的不是这些。如果他的动机只是名利,这个 动机根本不足以支撑他走过人生漫长的低谷。——成名只是想得到众人的肯定,有人共鸣之后,Leslie在艺术创造之路上走得更坚定了。虽然曾经因为受到伤 害而意兴阑珊,决定于人生的巅峰引退,但是在一段时间的避静反思之后,他依然觉得:“I belong to show business,show business belongs to me 。”(我属于艺术,艺术属于我。)——又是才难自弃,而这一次,“清晰了所有想法和以后要走的路”,因而走得更为自信从容。(大有“诗是我老杜家事”的风 范!)
复出之后的Leslie,依然带着偶像般不老的面容,甚至比从前更漂亮;但是在他的心里,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义无反顾的艺术家。
艺 术是要创造一个标准,而不是遵循任何标准,在这一点上,他曾经为后人创造了无数的标准。当年的《英雄本色》、《倩女幽魂》分别开了江湖片和神怪片的先河, 一时跟风之作无数。而当后人正在一窝蜂似地模拟的时候,他却早已弃下这个由他自己创立的标准,向着更远的目标前进了。
于是我们又看到了 《阿飞正传》里不羁而执着的阿飞;《霸王别姬》里执迷痴情的程蝶衣;《东邪西毒》里孤傲狠毒的欧阳锋;《夜半歌声》里深情而绝望的宋丹平;《金枝玉叶》里 艺术气质浓厚的顾家明;《春光乍泄》里任性而无助的何宝荣;《红色恋人》里人情味十足的共产党“靳”;《异度空间》里怀有隐痛的心理医生罗本良……太多太 多了,他总是乐于挑战从未饰演过的角色,总是试图超越自己,而不愿意重复。无论哪一种角色,与自己相不相似,他都能演绎得恰到好处。天赋固然是原因之一, 执着专注更为重要——把自己当成剧中角色,然后把灵魂献给它。——他的演技精湛,因为他是用自己的心在演,而技巧反而成了不经意间自然流露的东西。
到了今天,再也不会有人讥刺他的复出是出尔反尔,因为我们都亲见了他在艺术上创造的辉煌,一次又一次树立了新的巅峰。从他的复出里,我们见到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义无反顾。
Time tells me what I am,
I change and I am the same,
I am what I am。
时光让他看清楚自己,岁月将他一再改变,他改变,但他仍然是他,他只是变得更好。
有 人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但是这句话用在哥哥身上却并不合适,经过岁月的历练,他对人生的体悟越来越深刻,心灵也更成熟温厚。那种由内 而外的优雅淡泊的气质,见了直教人怀疑所谓的青春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恋。而他的艺术生命又依然是如此的朝气蓬勃,也许一个不断创新的艺术家是永远不老的,正 如毕加索在年近耄耋的时候还被人称作艺术上的孩童。——且莫说光阴尚未令他年华老去,即便是,我们也只会在他身上见到一如秋月的沉静从容之美,这份气度, 又哪里是轻躁的浮云可以比拟?
最痛心的是,我们终于不能陪他老去了。
——什么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终于可以为了自己喜欢的生活而活,为了自己钟爱的艺术而奋斗,正是可以义无反顾一路走下去的时候,却突然——
也许洒脱淡泊往往是一种自觉的追求,而执着却是不自觉的内心流露,当这种坚执侵入心头而不能自已时,那闲适淡泊便消失了。人生里总是有些事,比较不从容。譬如对自己钟爱的艺术,总不能无所谓,总要全力以赴……至死方休。
有 人用他曾经在银幕上塑造的角色来比拟他的离开,说他像程蝶衣,选择死在生命的巅峰;说他像没有脚的小鸟,飞得太累,终于选择了生命中的唯一一次降落……但 是哥哥不是那只没有脚的小鸟,他也不是任性轻浮的阿飞,他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理想,他一生飞去过好多领域,他让我们看到了艺术的极致、生命的极致。很多成 就,是我们连妄想都不敢,而他已经做到了的。而他,也远比程蝶衣更坚强,根本不是一个怯懦逃避生命的人。——任何用角色来解释他本人的揣测,都是将人生戏 剧化的作为,都漠视了戏剧与真实人生的界限。哥哥倘若在世,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无可否认,他创造的艺术形象一定对他的人生有影响,但是他本人的人格魅力,比他塑造的任何一个银幕形象都更丰富,甚至可以说,比他塑造的所有形象之和,更丰富。他不是别人,他是他自己。
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生命的人。如果可以,他一定还想延续自己的艺术生涯,继续丰富自我;如果可以,他也一定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离开,而让万千爱他的人伤痛。走到这一步,一定是迫不得已。
各 人的苦,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他的苦,也不是我们所能揣测。当每个人都觉得张国荣应该无欲无求逍遥自在的时候,他依然有他的追求,有他对艺术难以割舍的挚 爱。——有爱就有痛,一个对生命自觉自醒的人,大概总会常常令到自己不愉快,情绪就在这不知不觉间失去控制,一直到最后,由心灵的痼疾将自己逼上绝路。
他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像上帝手中的提线木偶,失去了主宰自己生命的能力,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见不到摆脱的希望。——如果是这样,他宁可骄傲地死去,最后一次,为自己的生之尊严做主。
我的眼前一直停留着哥哥的一张脸,一种神情,就像1989年33场告别演唱会落幕之前封咪的一刻——依依不舍,却又不得不告别。而这一次,是彻底地诀别了。
我对自己说,不该为死感到悲伤,假如他曾真正地活过。但是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依然是抑制不住的悲伤。
生命已经太匆匆,生命中最爱的人,却还等不及地要告别。每念及此,心头便一阵绞痛。
假如,假如他不是那么执着……
“有 一个传说,说的是有那么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 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棘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然使云 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剧创来换 取……
鸟儿胸前带着棘刺,它遵循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法则。它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在那荆棘刺进的一瞬间,它没 有意识到死之将临。它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但是,当我们把棘刺扎进胸膛时,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们却依 然要这样做。我们依然把棘刺扎进胸膛。
让未知的后人去重新开始这种循环吧。我不能对此有片刻的追悔。”
这是荆棘鸟的传说,我不想用它来比拟哥哥。但是它象征着一种执着,而这种执着,正是不容自己追悔的东西。爱便注定了一生的执着,那些注定要一生执着的人,只有遵循这永不追悔的循环。
也 许艺术家都是有一点疯狂的,如果不是,也根本不会选择艺术这件虚无缥缈的东西来为之付出毕生的智慧和感情了。人人都想轻松愉快的,执着的艺术家也不是自虐 狂,之所以不选择及时行乐的人生,是并不以及时可行之乐为至乐。因为他们深深地知道,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剧创来换取。
但是为什么不 是含笑以殁,而是饮恨以终?如今我们自问,有没有为他造成过额外的不愉快?《圣经》上说,先知总不被自乡人发现。才华横溢,却偏偏命运多悖。是不是只要是 传奇,就注定了没有好下场?像《霸王别姬》中说的,“在这人世间,在这凡人堆里……”是不是格外艰难一些?虽然后来的哥哥,已经不再为传媒的恶意中伤所 困,哥哥与传媒,两相映衬之下,也正如同明月照沟渠,越发显得沟渠是沟渠,明月是明月。但是每次听到他讲:“现在看开啦,懂得promise,妥协 是不可避免的。”或者是类似的话,就不免一阵心酸。为什么我们不能善待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