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却没有立即对他说什么,而是徐徐举步踱到了白玉堂门外空阔的平台之上,右手扶着雕狮刻虎的白玉栏杆,全身宽大的衣袍迎着猎猎西风如同船帆一般飘扬开来。他抬起了头,凝眸定神,极目远眺。
蜿蜒如带的护城河,绵延起伏的城墙,平平坦坦的田野,淡青如黛的远山,犹若一幅壮丽绝伦的画卷展现在曹操眼前。这一切显得那么缥缈而又那么贴近,仿佛曹操只要一伸手便能把它们卷成一轴纳入自己的怀中。
曹丕轻轻地跟在后面,走了近来。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弄出任何声响打扰了父相,一边向堂外侍立着的武士和近侍们挥了挥手。
武士和近侍们见状,立刻远远退了下去。
曹操仍是凝望着远方的山色,忽然缓缓开口了:“丕儿,面对这大好河山,你有什么诗兴吗?”
曹丕沉吟了一会儿,低声答道:“孩儿一心忧虑我曹家的千秋伟业,一时难以激起诗兴。”
“是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追名逐利,最是消磨人的灵性与诗兴。本相此时此刻也没了什么诗兴。眼前美景道不得,腹中空空暗嗟叹啊!”曹操似有同感,微微点头说道,“记得建安十二年的秋天,为父北征乌桓,意气风发,笔下便如有汩汩活水一般,一首慷慨壮烈的《观沧海》瞬间已是挥洒而出——‘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那天的天气也和今日一般萧然,可是那天为父的心境却与今日大不相同……唉!那样的心境,为父很久很久都没有重新找回来过。今天的曹孟德,你还能做出当日那样豪气逼人的诗篇吗?呵呵呵……”讲到这里,他眼眶里似有泪光隐隐闪烁,“纠缠于纷纭世事之中,履步于荆棘丛内,辗转于群敌环伺之下,只怕你胸中机械日深,灵性日销,再也没有那般澄澈宽广的心境了!倒是植儿诗书满腹,养气清粹,还能直抒胸臆,文思如泉吧?唉,再这样下去,为父怕是很难写出一首新的好诗了……”
“父相过谦了。”曹丕趋前一步,恭恭然说道,“父相的文才诗艺日后必能流芳百世,而父相南征北战,底定中原的雄图伟业更能光耀千秋!”
“南征北战,底定中原?呵呵呵……底定中原的雄图伟业并不能光耀千秋啊!丕儿,你错了。只有肃清四海,底定天下的雄图伟业才能真正光耀千秋!”曹操沉默了片刻,猝然放声狂笑起来,“为父曾经有过肃清四海,底定天下的大好机会,就是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前夕……如果为父当时能按捺住刚愎自用的浮躁,不对那个喋喋不休的孔融痛下杀手,也许就不会激怒荀彧他们。唉,荀彧是谁?荀彧是‘一言能定乾坤策,布衣而为帝王师’的大圣大贤。他的大智大谋,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他能一如既往地辅佐为父,那么肃清四海,底定天下的帝业,必会在为父手里大功告成。
“可是,为了孔融被诛之事,荀彧却和为父离心离德起来……他害怕为父在肃清四海,底定天下之后,就会转过头来对付他一心效忠的那个汉室小朝廷。于是,他再也不给为父进献奇谋大计了……这些年来,没有了他的奇谋大计,为父费尽心血东征西伐,竟无尺寸之功。现在回想起来,真有些后悔啊。唉,肃清四海,底定天下之伟业,为父只怕是再也做不到了。若非如此,为父又何必这么急着晋公加礼?为父原来也希望在肃清四海,底定天下之后再来晋公加礼,显耀八荒。那才是真正的‘顺天应人’哪!”
“孩儿以为,以父相的雄才大略,肃清四海,底定天下终是指日可待!”曹丕急忙出言安慰他的父亲,“您此番悉举中原之数十万精锐直捣江东,孙权纵有长江天险,也必不能敌!”
“但愿如此吧!”曹操缓缓回转身来,久久地凝视着他,半晌方才叹道,“丕儿你,还有植儿、彰儿,都得多多历练才是啊,为父终有一天会渐渐老去……而为父所打下的中原基业,也终究是会由你们来继承的呀!”
“孩儿谨遵父相教诲。”曹丕肃然应道,“孩儿等决不辜负父相的期望。”
“丕儿,你刚才在白玉堂内已经听到了本相和董昭、司马懿的交谈,”曹操面容一敛,神色郑重地问道,“你对他二人的所言所行有何看法?”
曹丕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答道:“依孩儿看来,董大夫敢为人先,赤诚拥戴我曹氏一族,其心可嘉,将来须当赐其高爵厚禄,以崇其名望,使其自怡。但他有效忠之心而乏英敏之才,只怕难以治事应变,故而不可让他从事庶务。
“至于司马懿,此君正如崔琰大人所赞,足智多谋,思虑缜密,且又刚断英特,倒确是丞相府中极难得的人才。况且在此番串联各郡太守、刺史共同推戴父相之事当中,他是兵行险着,一举致胜,功劳甚大。日后,我曹家应当对他多加倚重才是。然而,父相却让他只是去当一个专管军屯庶务的度支中郎将,未免有些委屈他了。”
“不错。本来此番各州郡太守、刺史能步调一致联名推戴为父晋公加礼,这其间司马仲达的功劳算是最大的。”曹操举目望向茫茫苍穹,悠悠然说道,“那四十五份各州郡呈奏上来的推戴表,本该由曹仁、曹休、曹真、夏侯惇、夏侯渊等我们的曹氏宗亲来串联而成的。但他们既没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末了,竟是司马仲达这个外人在下面去联络了来。唉……本相对他们真失望啊!
“对司马仲达这一份机智明敏,本相也不由得又高看了他一点。当然,他也不单单是机智明敏……在南阳郡,他逼杀朱护,惩除酷吏中的那一份任心而行、力持定见、沉勇果断,更是令本相不得不暗暗称绝。不过,说实话,为父很疑心他是为了防止朱护有可能进入丞相府获得重用并与他争宠,才痛下杀手。如果真是为父所怀疑的这样,这个司马仲达的城府和手腕就太过可怕了……”
曹丕听到父相如此评论司马懿,心底亦是耸然一惊。父相的目光好犀利!居然能够洞察出司马懿深深潜藏的超常胆识与非凡才能——那么,他已经对司马懿心生疑忌了?不行!司马懿是我最得力的心腹助手,可千万不能被父相盯上后像对付刘桢、路粹一样把他废掉了,我必须得为他尽量掩饰开脱才是。他微一转念,呵呵笑道:“恕孩儿直言,父相只怕是将司马君想得太复杂了一些。如果司马君真有父相所说的这么厉害,他又岂会被人举告到您那里说他‘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似不轨’?这终究是他做事还不够深沉周密嘛!”
“你不知道,说什么有人举告他‘私自串联,屏人密语,迹近不轨’是本相编造出来震慑他的!他在各州郡那里做得那么隐秘,除非是那些太守、刺史本人站出来,谁又会举告他这些情况?而那些太守、刺史自己就写了推戴表,又均是我曹家的亲信,怎么会举告他?”曹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沉沉说道,“丕儿哪!枉你还在屏风后面静听沉思,却似未曾用心考虑一般,竟连这一点都没看出来?唉!你的心机,也还欠火候啊……”
“父相批评得是。孩儿甚为愚钝,不及父相英明睿智。一切还请父相多多指教!”曹丕一听,急忙躬身肃然认错,“不过,孩儿仍是不解,区区一个司马仲达,纵有奇才,却位卑权轻,毫无威胁,何劳父相如此费心震慑?”
“唉!你懂什么?为父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司马仲达此番串联发动各郡太守、刺史共同推戴为父,确实功劳极大。可是,论功行赏,为父又该怎么赏他呢?董昭尚被赏为千秋亭侯,而他呢?对他的封赏,自然更在千秋亭侯之上。他一招出手,便赚得了这等重赏,日后其作为愈大,功勋愈多,而为父又何以为继?”曹操的面色犹如天际的浓浓乌云般阴沉沉的,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高深,“所以,为父只得编出这些话来对他稍示挫抑,使他不得在丞相府中居功自负。而把他从东曹属一职上调开,外放出去担任度支中郎将,则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为父会让曹洪严密监视他以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你也把他盯紧着点儿!如果他稍有游移怨望之举,为父也就不顾和他司马家的多年交情,须得毫不手软地将他和他的兄弟一举铲除,不留后患。如果他一如既往,对这一次外放能够坦然受之,无怨无悔,这便能证明他对我曹家确是忠心不贰。那么,我曹家日后必当重用他!”
曹操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心底思绪翻腾。说来也怪,自己对司马懿一直是由衷地欣赏的,但不知为何,只要一和他照面,一见到他的音容笑貌和言谈举止,内心深处就本能地萌生出一种隐隐的芒刺在背的感觉,但细细探察之下又捉摸不出什么。难道是自己太多疑了?还是这司马懿和自己命中注定有什么前世的恩怨?让自己对他无论如何也真正喜欢不起来?唉,自己毕竟还是老了。一老就再也没有了原来那种包罗四海英才的“既能来者不拒,又能来者不惧”的宽广胸襟和雄大气魄了。当日本相对那个韬光养晦、心机叵测的“大耳贼”刘备尚能做到优容相待,而今却对一个年纪轻轻、锋芒初露的儒生司马懿有些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真是可笑,可笑啊。
他念及此处,不由得在心底自嘲似地深深一笑,脸上表情却是严肃起来,对曹丕认真说道:“罢了!罢了!倘若他日后表现得还行,那么提拔重用司马懿的这份人情,为父还是送给你们去做了——为父将他调到你身边协管军屯之事,就是希望你俩能在一起经常切磋才学,取长补短,彼此待以师友之礼,成为鱼水之交,襄助我曹家的千秋伟业。丕儿哪!为父这一片苦心,你现在懂得了吗?”
“父相恩威并施,揽尽天下英才而为我曹家所用,真是高明之极!”曹丕一听,不禁欠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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