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也不像普通门生那样虚饰伪辞,径自上前向那张地图俯视许久,方才慢慢抬起头来,正视着管宁,略一沉吟,开口说道:“师父,依弟子看来,放眼四海,这十股势力如今在神州大地纷缠互噬、跃跃而动,不过皆是在苦苦力争一个‘强’字罢了!单单就这个‘强’字而言,目前朔方袁绍一派所拥有的势力自然是最强的,实为天下群雄之首。但是,仅凭一个‘强’字,袁氏便想独揽天下、妄行异志,只怕终究未必能成……”
“哦?何以见得?”管宁一听,面色不禁微微一动。
“师父曾经教诲过,这天下至强至威者,并非一味依恃兵精地广,乃在于天下人心之向背。如今天下纷扰、群雄乱斗,四方百姓早已厌倦战乱之苦,只盼着汉室能够抚平诸侯、重归安宁……”司马懿静静地盯着那幅州郡要塞地形图,仿佛从这幅图上看到无数的士民在鲜血与战火中挣扎哀号,看到繁华的城邑在兵马的铁蹄下化为废墟,看到宁静的村庄也到处燃起了熊熊的烈焰,他的眼眶竟是渐渐湿了,“然而这四方诸侯中,不少人都是各怀异志,暗中都盼着当今天子能够速速丧生于李傕、郭汜等董卓余匪之手,然后他们再以‘复君仇、讨逆贼’为名杀进关中,开始争夺帝位。那袁绍本是拥兵数十万、据地数千里,最有能力直驱长安一举荡平董卓余孽,迎天子于万全、拨乱世而返太平,但他却一直坐视天子于颠沛流离之中而不闻不问,必定也是怀着这等令人不齿的居心!”
管宁听着,伸手抚了抚胸前那数绺须髯,举目北望,沉沉而道:“亏得袁氏一族素来坐拥我汉室‘四世三公’之尊荣,竟也怀有这等不轨之心,忘恩负义、贪权夺利,真是猪狗不如!”
“师父,依弟子之见,袁绍他们既是这等鲜廉寡耻,自然也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司马懿眸光一闪,又向管宁说道,“他们用心拙劣,岂能欺骗得了天下士民的睽睽众目?袁绍纵有甲兵数十万、郡地数千里,也不过是一个只知看门守户、伺机窃人之财的鄙夫,终究难成霸业!倘若有齐桓公那样‘义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贤能之士乘时而起,长驱直入关中,恭迎天子于庙堂,重树汉室威仪,奉圣旨而伐不臣之徒……袁绍势力再强,也必会众叛亲离、土崩瓦解,坐以待毙矣!”
“说得好!”一个陌生而清朗的声音在堂上蓦然响起。司马懿不禁一愕,转头循声看去,却见一位身穿锦袍、头戴纶巾的青年儒生和一位身着绿衫、头戴束发玉冠的翩翩美少年,从那霜雪纱檀木架屏风背后缓步转了出来,正微微含笑望着他和管宁。
管宁却并无意外之情,呵呵一笑,伸手一指那刚才称赞司马懿的锦袍儒生,向面有诧意的司马懿介绍道:“仲达,这两位公子都是今日上午本师新收的弟子:他是来自沛郡桓氏世家的桓范。”
“桓范?”司马懿听了暗吃一惊:沛郡桓氏在后汉①一朝是声名显赫的儒学世家。后汉初年,沛郡桓氏之高祖桓荣曾任汉明帝的授业师傅,以一介寒儒而晋爵关内侯,并享有与三公同列的殊礼。依常理而言,桓氏一族的儒门家学源远流长,桓范又岂用得着负笈求学于外?但他今日竟不远千里前来拜投在管宁门下,实是令人有些意外。
管宁又伸手指向那绿衫美少年,含笑介绍道:“这一位乃是来自冀州邺城南门校尉方泽府中的公子,名叫方莹。”
司马懿听罢,仔细想了想,这邺城方氏之名并无印象,应该是近世方才发迹的普通官宦之家罢。他抬眼向那方莹看去,只见他面若美玉、眸若秋水,气质清雅不俗,年龄虽是稍低于己,却也生得身材颀长、风姿秀挺,令人见了顿生亲近爱慕之心。
方莹一直在远处笑盈盈地看着司马懿,忽见他双目直视过来,不觉有些微微害羞,竟是略略低下头去,不敢和他对望。司马懿也觉自己有些失礼,连忙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桓范,心中却不禁暗想:这方莹亦算是宦家子弟,怎么像闺阁中的姑娘一般忸怩?
这时,桓范面容一敛,走上前来,双目流转,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马懿一番,然后向他一拱手肃然道:“兄台想必便是河内郡司马懿君了!桓某在沛郡时曾听到荀彧先生介绍过您——今日闻得您这番卓异之见,才知荀先生赞您‘天资聪颖、识量过人’确非虚言了。”
“桓兄过奖了!在下如何当得起荀先生那般称赞?”司马懿脸上淡淡一红,急忙还礼谦谢不止。
“司马君何必如此过谦?奇男子伟丈夫,谈吐举措便应如日月经天,其名与实均为赫赫然不可轻掩。”桓范听了他这话,好像不大耐烦,向他摆了摆手,正色而道,“你司马仲达既是当得起那样的称赞,就应该受之而无愧,又何必谦谦作态?反倒损了你英特磊落的本色!”
他当着司马懿的面讲出这一番话显得十分耿直,倒与普通儒家弟子的温良谦恭之风大不相同。司马懿听了,面色微红,呵呵笑道:“桓兄谈吐举止之际磊落直爽,在下拘于俗礼,倒让桓兄见笑了。”
“唔……这就对了嘛!”桓范这才点了点头,敛起一脸的肃容,悠悠说道,“还是回到先前的话题上来罢。其实,司马君你刚才所言的像齐桓公那样‘义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贤能之士,已经出现了!”
“真的?”司马懿一惊,“你这个消息,堪称天下苍生莫大之福音——请问这位贤能之士是谁?”
“他正是本郡同乡长辈——奋武将军、兖州刺史曹操!”桓范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地图的“兖州”位置之上,缓缓说道,“近日曹公听闻当今天子与朝廷公卿蒙尘辗转于群贼之手,义愤交加之下,派出心腹爱将夏侯惇、曹洪等率兵前往长安,去迎接天子与朝廷公卿,到豫州境内尚未遭损的许县城中安居天位。”
“唔……古语有云:‘疾风知劲草,乱世见忠臣。’这位曹公忠义当先,恭迎天子与朝廷公卿脱出危难之境,重振汉室威仪、整肃朝廷纲纪,实乃旷世贤臣!”司马懿认真听罢,不由深深赞道,“若非他本人确有天纵之英明,则必有谋略不凡的幕后高人指点……然而,非俊杰而不能用俊杰所进之策——这位曹公当真不愧为乱世俊杰也!”
“司马君所言甚是。”桓范面含微笑地看着他,又道,“曹公本人有天纵之英明是不假,但他有谋略不凡的幕后高人指点相助也是真……司马君,你猜一猜那位幕后高人是谁?”
“这个……”司马懿见到桓范一脸神秘的笑意,心中忽地一动,失声而道,“桓兄刚才提到在沛郡见过荀彧先生……想来,隐在曹公身后的那位谋略大家必是荀彧先生了……”
“是啊!这世间除了荀彧先生,又有谁能谋划得出这‘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雄图大略呐?”桓范肃然点了点头,然后转向管宁躬身一礼,恭敬异常地说道,“管老师,小生也是奉了荀彧先生的指教,方才离家前来灵龙谷求学习道的,今日一睹您的高德异才,又一见您门下司马君之夺人风采,小生深感此行不虚矣!”
司马懿听他这话又讲得有些憨直,生怕管宁对他有所反感,正欲开口发话为他从中周旋,一抬眼却见管宁面露微笑,似是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像对桓范这一派耿直明爽之风颇为欣赏。他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方莹刚才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司马懿和桓范的对话,但他眉目之际露出的淡淡不耐之意,显然透出他对天下时局之事并非十分在意,一双明眸只瞧着明道堂四壁的山水彩绘之画,看得甚是入神。
管宁待桓范说罢,举目正视着他和方莹,伸手抚须呵呵笑道:“你们俩既是千里迢迢为求学问道而来,本师必会倾囊相授,让你们不虚此行的。本师也盼着你们学业有成,日后在朝能安君理政、在野能兴教泽民啊!”
第1卷 第03章 从名师,学帝王之术 第015节 方公子
这一日清晨,踏着一路的青石,披满双肩的绿影,点着满地碎金似的绚烂晨晖,司马懿背负双手,潇潇然往灵龙谷山顶树林直登而上。牛金则背着一副书笈,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待得登上山林之巅,司马懿站到一方巨岩之上,举目四顾,只见红日当空、云霞辉映,四方草木新绿、山川秀丽,顿觉心境一片明净,竟有一股言之不尽的欢畅活泼之意荡涤于自己胸肺之际。他情不自禁,仰天一声长啸,宛若龙吟九霄,清越凌云,一缕缕余音顺风遥遥传送出去,萦绕于林泉山水之间,久久方绝。
清吟方罢,他豪兴大发,忽然拔出腰间三尺青锋,纵身一跃,凌空起舞!但见剑光如虹,在半空中夭矫灵动,散开犹如花雨缤纷令人目眩神迷,聚拢来又似凤翔九天令人叹为观止。锵然一声清鸣,剑光泻地,一凝而定——司马懿抚剑而立,站在岩上玉树临风,煞是潇逸不凡。
“公子好剑法!”牛金在一侧看得分明,虽然他自己身怀武学绝技,此刻亦不禁为司马懿的矫健身手而脱口大赞一声,“公子不愧为文武双全的奇才!牛金在此佩服得很呐!”
司马懿还剑入鞘,调息片刻,方才转过身来,对牛金淡淡言道:“我司马家本来便是将门出身,前有高祖司马卬以武功而创立殷国,后有先祖司马钧以将才威震西羌,终不能像那迂士腐儒一味重文才而忽武艺,只做一介四体不勤、御寇无力的文弱书生!家父曾言:‘体不健,则不足以负重;志不强,则不足以致远。唯有体健志强者,方能负重而致远。’你大哥牛恒在我们府中也是经常看到的:家父每日早晨起来便会锻炼半个时辰的剑法武艺,数十年来一直坚持不懈。不瞒你说,在持之以恒这一点上,本公子而今还远远不及家父呐!”
牛金听得连连点头,喟然叹道:“公子有幸生在这等文武兼重的高门世家,所以自幼便得到了种种高明而严谨的锻炼与教导,将来必会成为一代伟器,哪像牛某这辈子只能做个舞刀弄棍、看门护院的下人?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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