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听到颜斐这么解释,这才渐渐缓和了面色,一摆手又向梁机、司马昭吩咐道:“这‘军市’里多次发生了这等恶徒逞强、抢人掠货之事,那军市候、军市令他们是怎么当的?你俩给本帅传令下去,将他们一律就地免职追责,再择贤能以任之!”
说罢,他转过脸来,朝向赵俨笑道:“赵军师,你我今日微服巡访‘军市’,怎料到会有这段插曲乎?看来,这‘军市’之制虽是善政,但若无好官守之,终是无益于众。用人也罢,行政也罢,犹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丝毫不可偏废啊!”
“大将军睿智明达、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老夫佩服。”赵俨急忙拱手而答。
司马懿拈须一笑,转身直直地看向了颜斐。
颜斐已是惊得手足无措:“大……大将军……下官失……失礼了……”
“失礼?你有什么失礼的?”司马懿向他莞尔而笑,“好!颜君能不惧豪强、为民执法,本帅甚是欣赏——这样吧,本帅赏你们长安郡尉署一项特权,允许你们府衙官役随时可以根据百姓的举报进入我‘军市’里来捉拿各种不法之徒!”
颜斐听了,面色顿变,猛地一头磕下,感动得哽咽出声:“大……大将军至公无私、毫不护短,下官敬服之极。”
待得颜斐一行离去之后,司马懿才唤过司马昭,吩咐他道:“昭儿,你给为父好好拟写一道密奏,为父要举荐这颜斐出任平原郡太守之职……似他这般的耿直循吏,现在是越来越少了……”
赵俨在一旁听得真切,不禁失笑而道:“大将军既有这等为国举贤的美意,为何却不向他当众说明?”
司马懿听罢,却向赵俨肃容而道:“赵军师,爵赏者,朝廷之公器也,本帅何敢自专而为己功?为国择贤而纳谢私门,本帅不为也!”
赵俨抚掌而笑:“世人皆言司马大将军极有当年荀令君之‘忠智至公’,今日俨亲眼所见,实是不假!”
他们正在交谈之际,一名亲兵打马飞驰过来,远远地便扬声呼道:“司马大将军!朝廷圣旨已到,钦差大臣已在大将军府中等候……”
“昔日周公旦辅弼成王而臻太平,忠贯日月,终有素雉之贡;当今司马爱卿身受陕西之任,诚实勤敬,而有白鹿之献——岂非忠诚协符、千载同契、俾乂邦家、以永厥休耶?而今吴贼僭号、蜀寇蠢动,朕深以为忧,唯仗司马爱卿而分之!特赐先帝信物、镇国重宝‘紫龙玦’以示褒宠——钦此!”
周宣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有节有奏地念完了诏书,待司马懿叩首谢礼过后,才卷好了诏书,上前一手扶起他来,笑道:“辂儿,快将那锦匣送来,呈给司马大将军过目。”
太史丞管辂应声捧了一只五彩锦匣过来,当着司马懿的面,轻轻打开:只见一块雪白脂润的半月形玉玦在明黄缎垫上赫然呈现,玦身上那条浮凸玲珑的龙形紫纹似是盘踞得愈发张扬生动了,它虬须飞舞之际更加显得威势夺人!
凝视着这块“紫龙玦”,司马懿的眼眶里顿时冒起了晶亮的泪珠在滴溜溜打着转儿,脑海里倏然似闪电般掠过了一幕幕往昔的情景——
当年在荀府育贤堂上,一代儒圣荀彧亲手将这块“紫龙玦”佩在自己的腰带之上,他那眉间颊边到处都洋溢着亲切而真挚的鼓励与欣悦;
在先帝曹丕的东宫之中,自己为了讨好曹丕、取信于他,谦恭异常地将“紫龙玦”转赠给他,他当时兴奋得颇为失态地从座席上跳了起来,连连叫好;
在前太尉贾诩府邸之内,自己为了拉拢贾诩而助曹丕继位承嗣,又不惜俯腰折节地将此玦作为信物送给贾诩;
在皇宫内殿之中,贾诩在已经登基称帝的曹丕明言暗示之下,只得强装笑脸,又乖乖地将“紫龙玦”恭然交还曹丕,而不敢再据为己有;
而到了今天,曹叡又像他的父皇曹丕笼络贾诩之时那样,向老夫抛出了这块“紫龙玦”作为施恩示宠之信物……
……
短短二十年间,这一块“紫龙玦”在尘世间各人手中飘来游去的那一番辗转曲折之命运,细细想来竟是何等地耐人寻味啊……
然而,最终,这块“紫龙玦”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手中——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司马懿的耳畔又似乎悠悠然响起了荀彧那一贯从容平和、温文亲切的话语:“如今,为师却将此宝玦赠送于你——望你睹玦生志,砥砺不已,早日成就一代伟器,为我大汉朝立下赫赫奇功!”
一瞬间,司马懿再也控制不住,眼中莹莹泪珠夺眶而出,滚滚落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大将军……”周宣和管辂见了,都不禁大吃一惊。
司马懿一下就反应了过来,急忙举起袍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哽咽而道:“陛下竟将这等重宝奖赏于本帅,这一份恩宠可谓天高地厚……本帅不禁感激涕零,在此立誓为我大魏尽忠竭诚、死而后已,以回报陛下的殷殷优崇之礼!”
“司马大将军对大魏的一片赤胆忠心,周某等俱是钦敬不已啊!”周宣携着管辂连声称赞。
司马懿慢慢收敛了表情,右手一摆,请他俩在侧席上坐下,哈哈道:“来人,上鲜牛奶酥!本帅要好生为两位钦差大臣接风洗尘!”
“鲜牛奶酥?”周宣一听,面有诧色,转过头来看了管辂一眼,“辂儿,你现在的卜算之术果然精进了不少——前日夜里,你梦见火牛冲山,便断言会品尝到与牛相关的美食……此刻,你的占语可不是已经灵验了么?”
“谢谢师傅夸奖!”管辂颔首浅笑,却向司马懿躬身问道,“司马大将军,辂印涨胛剩形缡亲急敢院蔚壬攀晨畲谙履兀俊
司马懿抚须而答:“当然是我关中的名肴——红辣烤牛肉啦!”
听了此言,管辂这才回过身来,向周宣长揖而道:“还是师傅您高明过人!弟子只能测算到会品尝到与牛相关的肴食,而师傅您却一下断定我等会一入关中就能吃到烤牛之肉!弟子所测模糊不清,远远不及师傅您研判分明啊!”
“哎!你们师徒二人都是能够探知过去、预测未来的奇人异士,且就别在这里大显神通以惊世骇俗啦!”司马懿呵呵笑着抢过话头,“本帅日后仰仗您二位的地方还多了去也!对了,周大夫,本帅要向您讨教一下近来朝廷里的几件事儿。”
周宣一听,脸色立刻一片肃然,右袖一举——管辂会过意来,端起那装着鲜牛奶酥的铜碗就“咕嘟咕嘟”一口喝了个精光,用袖角抹了抹嘴,然后站起身向司马懿深施一礼,便出门而去。
司马懿也将眼色往左右一丢,梁机马上带着所有的仆从、侍卫齐齐退了出去,只留下司马昭一人在一旁侍奉。司马昭的大哥司马师本也该在大将军幕府的,但司马懿先前派他前去陇凉督办军屯事务了,一直没有回来。
“周师兄,您这次奉诏亲赴关中,应该就是为了那‘灵龟玄石’上面的谶文之事吧?”司马懿面不动色,端着一碗鲜牛奶酥,慢慢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不错。仲达啊,确是不出你之所料——陛下派了周某前来想方设法镇住这‘灵龟玄石’上的煞气呢!”
“嘿嘿!”司马懿放下漆碗,微微一笑,“现在才想起来厌镇这玄石上的谶文又有何用?它们的形文拓图早就流传出去了,只怕陛下想堵也是堵不住了……”
周宣听出司马懿“话里有话”,他拈着胡须,眨了眨眼,笑道:“这个……周某身为钦天占星之官,奉了皇命圣旨,该去做的法事还是得去做的!至于将来有没有什么效果,周某可不敢打什么包票的。”
司马懿听着,用手指了一指周宣,哈哈一笑:“周师兄啊!您呀……行!明天懿就派人好好护送您到昆仑山去采那‘玄阴土’来填石镇邪。”
“如此,周某就多谢仲达了!”周宣笑着点了点头,“陛下也真是英明——一下就听从了周某所提的改‘讨’为‘计’的法门妙方……”
司马懿心中暗想:在玄石谶文上说什么改“讨”为“计”,其实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这样做只能是越描越黑——也愈加显得你曹叡底气不足,胆虚意怯!但他脸上却并不露出异样的表情来,脑海里忽又想起一事,就正色问道:“周师兄既从洛阳京都而来,可曾知道朝廷对辽东公孙渊废叔自立一事的处置方略如何?”
“还能怎样处置?”周宣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朝廷的诏书已经发出去了,承认公孙渊为新任辽东太守,并加封他为‘乐浪公’以羁系之……”
“唔……此事岂可如此处置?陈矫等人优柔萎靡,实在是有损国威也!”司马懿一听,当场就气得须眉戟张,“只恐那公孙逆贼一见此诏,反会暗暗窃笑我大魏朝中无人也!”
“那么,依仲达之见,此事本该如何处置方才妥当?”
“依本帅之见,凡事皆有本末,而治事者重在执本而御末:公孙氏自前朝建安初年以来,便已割据辽东,水则由海,陆则阻山,外连胡夷,绝远难制,而世官相承、掌权日久,可谓我大魏‘异己之患’。而今公孙渊反状已萌,今若不诛,后必生变。倘然朝廷一时受其蒙蔽而委顺从之,待其坐大作乱,再又兴兵致讨,怕是于事为难。不如趁其乍起夺位之际,境内人心不一,有党有仇、有恩有怨,朝廷先其不意而雷霆出击,发兵临之,开设赏募,斩枝断叶、孤弱其势,则可不劳师而定!”
“仲达此策倒是剖断如流、高明之至,只可惜陈令君乃一介雍容循吏而已,岂有您这等的大智慧、大魅力、大手段?”周宣听了,不禁深深赞道。
“罢了!罢了!本帅之见再高明,他们也总是不听……白白地让本帅听了生气!”司马懿沉沉一叹,悠悠而道,“说实话,据本帅观之,像夏侯玄、邓飏、何晏等朝廷所谓‘后起之秀’个个都是清谈高卧、雍容无为、阅历不足之士,日后怎能撑得起‘灭吴吞蜀、平一天下’的社稷大业?本帅甚是忧之。”
周宣将手中麈尾拂尘轻轻向外一摆:“仲达你为那些事儿忧得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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