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这几日司马子元连咱们以前时常举办的清谈之会都不参加了!”夏侯玄还是一边瞧着绢幅上自己所写的那些湿沁沁的字迹慢慢被秋风吹干凝固,一边若有所思地言道,“正所谓父子同心,司马太尉在外面碰到了如此之大的难事,那司马子元心里恐怕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吧?”
“他心里再不好受又怎样?大概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何晏将双手缓缓地从铜盆之中取了出来,拿过盆架边放着的毛巾轻轻擦拭着自己的手心手背,眼底深处透出一丝深深的笑意,“你还别说,咱们桓老前辈呈进的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来得真是高明。早先吏部关于建议任命司马子元为平蜀将军,司马子上为雍州别驾的文书草稿都已经拟好了,陛下却乘司马懿远出征辽之机把司马子元、司马子上都留在了皇宫大内担任近职。这不是分明把他兄弟俩扣在了京城里当人质吗?还有,陛下让夏侯卫尉出任凉州刺史,同时又抽回了孟建入京到崇文观赋闲,这也几乎等同于斩去了司马懿在关中军政界中的一臂一膀。”
“唉,这也是朝廷迫不得已而施出的阴招!司马氏盘踞关中多年,早把那里经营得密不透风了!若是再让司马师兄弟继续在那里坐大成势,万一骤生异志而与征伐辽东的司马懿遥相呼应,东西并举,谁还遏制得住啊!”夏侯玄沉沉叹道,“桓伯父的这些计策实在是务本务实,直中要害的宏谋大略啊!”
邓飏听着,脸上却现出几分不甘不服来:“这桓前辈本事虽大,但脾气也不小——那一日他当着武卫将军和夏侯君的面商议削弱司马氏党羽之计策时,几乎是他一个人在那里大唱独角戏,旁人简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还有,他那一副自居为尊,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把咱们都看成三尺孺子了。”
“唉,桓伯父他脾性一直都是这样。”曹爽干干地一笑,“咱们做晚辈的,也只有让着他才行啊。”
夏侯玄双目一抬,却是精光闪闪地看向邓飏:“邓兄,玄并不认为桓伯父这样的脾性有什么不好!咱们关起门来是自家人,就该当有一说一,无遮无掩,这才显出彼此之间的坦诚本色!咱们就是应当学习桓伯父这样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优点!这样说来,何叔父,玄与您有些不同见解……”
“什么事儿?”何晏听了,不觉一怔,便随手放下了擦手的毛巾,愕然而问。
“玄听曹兄讲,是何叔父您让他上书建议陛下拆取长安未央宫铜人,徙来承露盘,修建柏梁台的?”夏侯玄正视着他,毫不回避地讲道,“您这些建议实有媚君误国、劳民伤财之嫌。”
何晏却倏地避开了他灼然的目光,只是低头直瞧着自己那双洗得愈发白净的双手,徐徐言道:“夏侯君,你应该明白,咱们既要与司马氏一党相斗,就一定要取得陛下的全力支持;若想取得陛下的全力支持,咱们就要在陛下面前显得比司马氏一党更为忠心。为叔让曹昭伯进言建议陛下拆取铜人,徙来承露盘,修建柏梁台以延年益寿,也正是出于此意啊!”
夏侯玄慨然道:“何叔父,玄还是不能理解,您这样做真的是对陛下竭诚尽忠吗?玄倒认为您这是置陛下于不义,置百姓于困顿啊!咱们或许会一时获得圣意的认可,但却有可能会长久地失去民心啊!”
“在历朝历代的政局之争中,究竟是予取予夺、威福无边的圣意重要,还是虚无缥缈、一盘散沙的民心重要?这个问题在这里还值得为叔来训导你吗?”何晏深深地看着夏侯玄,“清谈是清谈,现实是现实,太初,你可不要越谈越痴了!”
夏侯玄没想到一向口不离老庄、手不释典章的这位表叔也会讲出这般痞子气极浓的话来,不由得一呆,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才好。
“好了,咱们也不必在现实政争中把心弦绷得太紧了,为叔在这里写一篇深得清虚玄远之妙趣的文章给你们读一读。”何晏弯下腰去,用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右手提起一支笔,在桌案上另一张绢幅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夫称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无身,吾又何患”?无以生为贵者,是贤于贵生也……
他正写之间,邓飏这时却向曹爽说道:“武卫将军您可知道么?近来河内郡山阳县中,有一批青年名士常在那里聚会交游呢……”
“邓君讲的是阮籍、嵇康、向秀、刘伶他们吧?”何晏忽然开口了,同时将手中毛笔轻轻搁下,“喏,你们过来看一看,这便是嵇康写的《养生论》。”
夏侯玄应声踱步过来,眼睛往何晏那张字幅上一落,目光立刻便被拉直了:“唔,好精妙的文章——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他可谓已是深得玄道妙理之真谛了。”
何晏听罢,微微而笑:“何某的这个侄女婿啊,嘴上说说这些清虚之词还能勉强可以,但他自己是否能够做到‘言顾行,行顾言’,何某就不怎么清楚了。”
“曹某的意见是,对像阮籍、嵇康、向秀、刘伶这样的一批青年名士,咱们还是应当想方设法争取把他们拉拢过来。”曹爽沉吟少顷,肃然而道,“何君,邓君,你们先去找嵇康谈一谈。”
“昭伯所言甚是。不过,在玄看来,咱们一方面要为自己积极争取助力,另一方面也不要忘了时时刻刻为自己认真消除阻力。”夏侯玄右手拈起了何晏写的那条字幅一边细细地观阅着,一边缓缓地言道,“嵇康这句话说得很妙: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反过来讲,物情若是不顺不通,大道必然有碍了。昭伯,玄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儿,不得不向你直言相告,你还是须得将曹训、曹彦他们几个好生管教管教!”
“太初,训弟、彦弟他们在外边又捅了什么娄子吗?”曹爽一愕。
“前几日玄的堂叔(夏侯儒)从襄阳来信提到曹训、曹彦向他寄送去了三四十匹布绢,请他利用职务之便从江东那边偷偷给他俩物色几个吴越美女回来。这等的骄奢淫逸之举,昭伯你一定得过问一下!”夏侯玄正色讲道,“我等正与司马氏一党在朝中殊死较量,千万不能因己之误而留给他们一丝一毫的把柄啊!”
“他妈的!这几个小杂毛真是活腻了!”曹爽一听,脸庞气得红成了煮熟的猪肝,失声便吼了起来,“我回府去后便用家法好好管教管教他们一番!”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谏议大夫蒋济轻声地吟诵着钟繇太傅的长子、吏部著作郎钟毓送来的这篇诗作,眉宇之际颇有感染激动之色。吟罢,他徐徐赞道:“好诗!好诗!此诗意气风发,慷慨激昂,深有陈思王曹植当年《白马篇》之遗风!它是谁作的?”
“是当年名重一时的‘建安七子’之一的文豪阮瑀之子阮籍所写的。”钟毓笑着介绍道,“蒋大夫您有所不知,近来这阮籍和嵇康、向秀、刘伶等一批青年才俊常常在河东、河内、颍川各地结社交游,吟诗作赋,挥洒文采,口口声声说要继承当年‘建安七子’之风骨而推陈出新呢!”
“哦,原来是阮瑀君的儿子阮籍写的呀!”蒋济慢慢放下了手中那页诗简,悠悠说道,“阮籍、嵇康、向秀、刘伶他们有这样的志向,本亦不错。眼下文学繁盛,诗赋勃兴,不也正证明我大魏国安民逸,王道昌明吗?他们的这些事儿,我们应当全力支持。钟君,本座稍后让府中管家付给你二十块金饼,托你带给阮籍、嵇康、向秀他们,聊作本座的鼓励扶持之薄资。”
“蒋大夫心系诗文,提携后进,念念相扶,钟某甚是钦服。”钟毓深深而叹,“不过……说来蒋大夫或许会笑话,阮籍、嵇康他们个个也都摆脱不了文人雅士的通病——清高自负,鲜与人和,少与俗同。我那小弟钟会几次三番想加入他们社群当中去,阮籍、嵇康竟是拒之不纳!”
蒋济听了,不由得微微皱眉:“唔……他们这样做就有些不太妥当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当年建安七子讲究的就是‘不择细流,兼收并蓄’!似他们这般孤芳自赏,自绝于众,焉能长久?钟毓,你若与他们相熟,还是对他们择机委婉地劝诫一下才好!”
他俩正在交谈之际,蒋府管家蒋老五走了进来,禀道:“老爷,中书令孙资大人前来求见。”
钟毓一听,慌得连忙起身,道:“蒋大人,既然孙大人有事前来与您相晤,钟某就不再打扰您了,钟某就此告辞。”
蒋济也不挽留,点了点头,朝蒋老五吩咐道:“老五啊!你且代本座将钟大人送出门去,另外经过账房时支取二十块金饼给他……”
蒋老五是个心口如一的直肠子,顾不得钟毓在场,当时就嚷起来:“哎呀!老爷!这二十块金饼可是咱们全府上下年底过节用来压箱底的一点积蓄啊……”
“哦?蒋大人,您这是何苦如此约己丰人呢?”钟毓听得清楚,脸都涨红了,“这二十块金饼您还是自己留着急用吧!”
“别听他瞎嚷嚷——老五,你啰唆什么?本座喊你支取给钟大人,你就快去支取!”蒋济挥了挥手,如轰似赶地将蒋老五、钟毓二人送出了客厅。
中书令孙资如今已是魏朝之中炙手可热的权要人物了。他平日里出宫入殿,就是司徒崔林、廷尉高柔、吏部尚书卢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