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陈胜即或有大军百万,同样是不堪一击,张楚之灭亡迟早而已。对于陈胜的粗朴童稚,项梁深为轻蔑。六国世族投奔张楚而同声主张分兵灭秦,这原本是项梁为了支开那班纠缠江东而又其心各异的世族后裔,不得已喊出来的一个粗浅方略,对于陈胜,这是个太过明显的陷阱圈套。是故,项梁心下根本没抱希望。
不成想,陈胜非但看不透这个粗浅圈套,还喜滋滋给各个世族立即凑集军马,使老世族后裔们在短短两个月内纷纷杀回了故国,纷纷复辟了王号,又纷纷翻脸不认陈胜了。分明是人家出卖自己,自己还帮着人家数钱,如此一个陈胜能不败么?不败还有天理么?轻蔑归轻蔑,嘲笑归嘲笑,项梁却深知陈胜的用处。有陈胜这个草头农夫王煌煌然支撑在那里,秦军便不会对分散的反秦势力构成威胁,尤其不会对正在聚积力量的六国世族形成存亡重压。毕竟,秦军兵力有限,不可能同时多路四处作战。项梁预料,陈胜至不济也能撑持一年两年,其时无论陈胜军是生是灭,项梁的江东精锐都将杀向中原逐鹿天下。
项梁没有料到,这个张楚败亡得如此快捷利落,数十万的大军竟连败如山倒,夏日举事冬日便告轰然消散,其灭亡之神速连当年山东六国也望尘莫及。这座大山轰然一倒,那章邯的秦军一定是立即杀奔淮南,江东之地立即便是大险!唯其如此,那个召平一说陈胜大败出逃,项梁立即便发兵渡江向西,欲图阻截秦军,给陈胜残部一个喘息之机,可项梁万万没有料到,陈胜竟死在自己最亲信的大臣与车夫手里……
骤闻陈胜已死,项梁立即驻军东阳①郊野不动了。
这座东阳城,在东海郡的西南部,南距长江百余里,北距淮水数十里,也算得江淮之间的一处兵家要地。当然,项梁驻军东阳,也未必全然看重地理,毕竟不是在此地与秦军作战。项梁驻屯此地,一则是大势不能继续西进了,必须立定根基准备即将到来的真正苦战;二则这东阳县恰恰已经举兵起事,项梁很想联结甚或收服这股军马以共同抗击秦军,至少缓急可为相互援手。联结东阳,项梁派出了刚刚投奔自己的一个奇人范增。
这个范增,原本是九江郡居巢人氏,此时年已七十,须发雪白矍铄健旺,一身布衣而谈吐洒脱,恍若上古之太公望。项梁曾闻此人素来居家不出,专一揣摩兵略奇计,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向西渡江刚刚接到陈胜身死消息,这个范增风尘仆仆来了。项梁素来轻蔑迂阔儒生,然却很是敬重真正的奇才,立即停下军务,与这个范增整整畅谈了一夜。
此前,陈胜的博士大臣叔孙通曾来投奔项梁,说陈胜没有气象必不成事,要留在项梁处共举大事。项梁恭谨诚恳地宴请了叔孙通,说了目下江东的种种艰难,最后用一辆最好的青铜轺车再加百金,将叔孙通送到已经举事称王的齐国田氏那里去了。项羽对此很是不解,事后高声嚷嚷道:“叔父整日说江东尚缺谋划之才,何能将如此一个名士大才拱手送人?”项梁正色道:“你若以为,赫赫大名高谈阔论者便是名士大才,终得误了大事!真名士,真人才,不是此等终日出不了一个正经主意,却整天板着脸好为人师的老夫子。而是求真务实,言必决事之人。陈胜之败,滥尊儒生也是一恶。战国以来,哪一个奇谋智能之士是儒家儒生了?此等人目下江东养不起,莫如拱手送客。”
那夜,范增对大局的评判是:陈胜之败,事属必然,无须再论。此后倒秦大局,必得六国世族同心支撑。六国之中,以楚国对秦仇恨最深,根源是楚国自楚怀王起一直结好于秦,而秦屡屡欺侮楚国,终至灭亡楚国。楚人至今犹念楚怀王,恨秦囚居楚怀王致死。故此,反秦必以楚人为主力。范增最大的礼物,是给项梁带来了一则最具激发诱惑力的流言。这是楚国大阴阳家楚南公的一则言辞:“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项梁向来注重实务,不大喜好此等流言,听罢只是淡淡一笑。范增却正色道:“将军不知,此言堪敌十万大军耳!”项梁惊讶不解。范增慷慨道:“此言作预言,自是无可无不可,不必当真。然则,此言若作誓言,则激发之力无可限量!十万大军,只怕老夫少说也。”项梁恍然大悟,当即起身向范增肃然一躬,求教日后大计方略。
“倒秦大计,首在立起楚怀王之后,打出楚国王室嫡系旗号!”
“楚怀王之后,到何处寻觅?”项梁大是为难了。
“茫茫江海,何愁无一人之后哉!”范增拍案大笑。
项梁又一次恍然大悟了。这个老范增果然奇计,果能物色得一个无名少年做楚王而打出楚怀王名号,既好掌控,又能使各方流散势力纷纷聚合于正宗的楚国旗号之下,何乐而不为哉!相比于范增对策,其余五国老世族后裔那种纷纷自家称王的急色之举,便立即显得浅陋之极了。诚如范增所言,“将军世世楚将,而不自家称王,何等襟怀也!楚怀王旗号一出,天下蜂起之将,必得争附将军耳!”
项梁后来得知,范增收服东阳军也是以攻心战奏效的,由是更奇范增。
这东阳举事的首领,原本是东阳县县丞,名叫陈婴,为人诚信厚重,素来被人敬为长者。陈胜举事后江淮大乱,东阳县一个豪侠少年聚合一班人杀了县令,要找一个有人望者领头举事。接连找了几个人,都不能服众。于是经族老们举荐,一致公推陈婴为头领。陈婴大为惶恐,多次辞谢不能,竟被乱纷纷人众强拉出去拥上了头领坐案。消息传开,邻县与县中民众纷纷投奔,旬日间竟聚合了两万余人。
原先那班豪侠后生,立即拉起了一支数千人的苍头军,要拥立陈婴称王。盖苍头军者,战国多有,言其一律头戴皂巾也。当年魏国的信陵君练兵,便是士兵一律苍头皂巾。故《战国策》云:“魏有苍头二十万。”因陈胜的护卫军吕臣部也是清一色苍头,也冠以“苍头军”名号,且在陈胜死后两次战胜秦军而威名大震,所以举事反秦者纷纷效法,只要自认精锐,便打出苍头军名号。后生们新起苍头军,自认精锐无比,立即急于拥戴陈婴称王,欲图早早给自家头上定个将军名号。
范增进入东阳,正逢陈婴举棋不定之际。范增已经一路察访了陈婴为人,没有找陈婴正面苦劝,却郑重拜谒了陈婴母亲,大礼相见并叙谈良久。当夜,陈母唤来了陈婴,感慨唏嘘地说出了一番话:“儿啊,自我为你家妇人,未尝听说陈家出过一个贵人。目下,你暴得大名,还要称王,何其不祥也!为娘之意,不若归属大族名门,事成了,封侯拜将足矣!事不成,逃亡也方便多也!不要做世人都想的王,陈胜倒是做了王,还不是死得更快?我本庶民小吏之家,娘也没指望你这一世能有大名大贵也!”陈婴反复思忖,终觉老母说得在理,于是打消了称王念头,召集众人商议出路。陈婴说:“目下,江东项梁部已经开到了东阳驻屯。项氏世世楚国名将,若要成得大事,非项氏为将不成。我等若能投奔项氏,必能亡秦也!”一班豪侠后生想想有理,便一口声赞同了。于是,范增尚未出面,陈婴便率军投奔了项梁。
没过月余,章邯大军南下风声日紧,已经举事的江淮之间的小股反秦势力纷纷投奔项梁部。最大的两股是黥布军与一个被呼为蒲将军的首领率领的流盗军。至此,项梁人马已经达到了六七万之众。项梁与范增商议,立即北渡淮水,进兵到下邳驻扎了下来。这是范增谋划的方略:章邯军既然南下,我当避其锋芒北上,相机与魏赵燕齐诸侯军联兵,不得已尚可一战,不能在淮南等秦军来攻。
项梁没有料到,北上的第一个大敌不是秦军,而是同举复辟王号的同路者。
项梁大军进驻下邳,立即引来了“景楚”势力的警觉。这个景楚,便是原本属于陈胜张楚国的秦嘉部势力。这个秦嘉,原本是一个东海郡小吏,广陵人。秦嘉上年投奔了张楚,九月末奉陈胜王命率一部军马南下徇地。然则不出一个月,秦嘉便找到了一个楚国老世族景氏的后裔景驹,立景驹做了楚王,自己则将相兼领执掌实权。秦嘉的根基之地便是泗水重镇彭城。下邳彭城,同为泗水名城。下邳在东,在泗水下游;彭城在西,在泗水上游,两城相距百里左右。项梁数万人马部伍整肃地进驻下邳,在陈胜大军溃散后可谓声势显赫。秦嘉立即亲率景楚全部六万余人马,驻屯于彭城东边三十余里的河谷地带,其意至为明显:预防项梁图谋吞并景楚。
“景楚军马出动,项公机会来矣!”
一得秦嘉军消息,范增立即向项梁道贺了。项梁问其故,范增道:“倒秦必得诸侯合力,合力必得盟主立威。项公若欲为天下反秦盟主,请以诛灭张楚叛军始也。”
项梁思忖片刻,悟到了范增真意,立即在幕府聚集了各方大将,慷慨激昂地宣示了要讨伐秦嘉。项梁的愤然言辞是:“彭城秦嘉,天下负义之徒也!陈王首事反秦,为诸侯并起开道,也为秦嘉发端根本。然陈王战败,未闻秦嘉何在!秦嘉不救难陈王,是张楚叛逆!秦嘉自立景驹为楚王,又是楚国叛逆!如此叛逆不臣者,反秦诸侯之祸根也,必得除之而后快!”诸将一片咒骂轰然拥戴,项梁立即下令进兵彭城。
两军在彭城郊野接战。景楚军人数虽与项梁军不相上下,然秦嘉却徒有野心而一无战阵之才,立国数月未曾认真打过一仗。猝与这支以江东劲旅为轴心的大军接战,秦嘉全然不知如何部署,大呼隆漫山遍野杀来,不消半个时辰便告大败溃退。向北逃到薛郡的胡陵,秦嘉退无可退,率残军回身,拼死与随后追杀不歇的项梁大军再战。一日之间,景楚军全部溃散降项,秦嘉被项羽杀于乱军之中。那个楚王景驹落荒逃向大梁,也被项梁军追上杀了。此战之后,项梁收编了秦嘉军余部,实力又有壮大,便在胡陵驻屯下来整肃部伍粮草,准备与尾追而来的章邯秦军作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