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不是咸阳令阎乐么?”胡亥惊愕万分,顾不得双眼生疼了。
“陛下眼力不差。”阎乐淡淡一笑,“陛下正衣,该办事了。”
“你?你有何事?”胡亥很觉不是味道,可又蒙得想不来何以竟能如此。
“赵公有定国之功,陛下不觉得该行封赏么?”
“赵公?你说赵高么?”胡亥脱口问了一句。
“陛下切记:从此后得叫赵公,不许直呼赵公名讳。”
“啊,行行行。赵公便赵公。”蓦然之间胡亥又是一副乖觉少年模样了。
“在下来知会陛下一声,赵公要做中丞相了。”
“中丞相?”胡亥蓦然惊疑又恍然笑语,“早该早该!朕立即下诏!”
“这便好。陛下该登殿拜相了。”
胡亥匆忙裹着一身侍女们还没整好的朝衣,在阎乐甲士队的“护卫”下,一脸懵懂笑意来到了已经变得很生疏的咸阳宫正殿。胡亥高兴的是,不管阎乐如何无礼,赵高总是没有要做皇帝,总是只做了个中丞相。只要胡亥还是皇帝还能享乐,赵高想做甚都行,计较甚来?没有赵高,自己能做皇帝么?无论如何,赵高总不至于还要做皇帝了。只要赵高不做皇帝,再说还都是自己的臣子,计较甚来?如此这般懵懂地想着走着,胡亥竞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走进幽幽大殿,走上巍巍帝座,胡亥看着阶下一大片煌煌冠带灿灿面孔,竟找不出一个自己能叫上名字的人,不禁大是茫然了。
“哎?忒多老臣,都到何处去了?”胡亥梦幻般问了一句。
“禀报陛下,一班老臣怠惰,都晨睡未起。”相位上的赵高答了一句。
“是么是么?老臣们也晨睡么?”胡亥惊讶了。
“赵公所言属实。老臣们都在晨睡。”大殿中轰然一声齐应。
胡亥真正地茫然了,好像自己在做梦。那么多老臣都在清晨睡觉了?可能么?然则没睡觉又能到何处去了,何以一个人都不来朝会?胡亥一时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恍惚中一阵瞌睡,头上的天平冠流苏便刷啦扫上了青铜大案,只差自己的鼻尖要撞上了案棱……猛然醒来,迷迷糊糊的胡亥便跟着一个司礼官转悠起来,直转悠到胡亥软绵绵倒在地上鼾声大起……日落西山时分,胡亥才睡醒过来,思忖半日,只觉自己做了一个怪异的梦,好像拜了赵高,还念了一篇给赵高封官晋爵的诏书,还做了甚,胡亥一时想不起来了。胡亥大疑,唤来左右内侍侍女询问,内侍侍女们都说陛下一直在榻上睡觉,哪里都没去。胡亥一时大觉恍惚,不期然一身冷汗……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快要过去了。
有了赵高做中丞相,胡亥比原先过得更快活了。原先胡亥还得时不时听赵高禀报国事,更得时不时会商如何应对一班老臣滋扰。可自从李斯一死赵高领政,胡亥便甚事也没了。然则,快活是快活,胡亥心头却渐渐地发虚起来。一则是赵高对他这个皇帝再也不若从前恭敬了,偶尔遇见的大臣新贵也对他大大地怠慢起来了;二则是他只能在皇城游乐,再也不能出咸阳城了。赵高叫总管皇城内侍的给事中对他说,天下盗军益盛,陛下只能在皇城享乐,明年再说外出了。整整一个夏天,赵高只见了胡亥一次,说是要派胡亥身边的长史,去申饬章邯平盗不力。胡亥大感新奇,很想问问究竟。赵高却冷着脸没有多说,只说要用这个章邯认识的皇帝近臣,好叫章邯知道这是皇帝的申饬,只来知会陛下一声,陛下无须多问。胡亥自幼便畏惧赵高,见赵高板着脸不说话,也不敢再问了。
后来,胡亥听申饬章邯回来的长史悄悄说,章邯与盗军作战连败几次,皆因粮草兵器不能如原先那般顺畅接济。此前,章邯曾派副将司马欣求见中丞相督运粮草,还带来了将军们为李斯鸣冤的联名上书。赵高大怒,既不见司马欣,又不信司马欣所说军情,还要派材士营缉拿司马欣问罪。司马欣不知如何知道了消息,连夜逃离咸阳了。赵高这次派长史前去,一则是以皇帝诏书申饬章邯平盗不力,再则是要章邯治罪司马欣。章邯很是冷漠,只说司马欣正在军前作战,治罪司马欣便要大乱军心,不敢奉命。从始到终,章邯没有说一句再要朝廷督运粮草的话,也没有问及任何国事。长史眼看军中将士一片汹汹然,也不敢多说便告辞了。回来禀报中丞相,赵高阴沉着脸甚也没说,似乎对章邯也没甚办法只有不了了之。
“这章邯也是,给李斯老儿鸣冤,中丞相能高兴么?”
胡亥很是为章邯的愚蠢惋惜,也很是为自己的精明得意。
八月己亥日,胡亥在正午时分刚刚离榻,接到一个内侍禀报,说中丞相要进献给皇帝一匹良马。胡亥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预备行猎,中丞相良马一到便出城。午后时分,赵高果然带着一大群新贵臣子们进了皇城池畔的胡杨林,向欣然等候在石亭下的胡亥献马来了。然则,当赵高吩咐牵马上来的时候,胡亥不禁呵呵笑了:“中丞相错也,这是鹿,如何说是马耶?”赵高一脸正色道:“此乃老臣所献名马,陛下何能指为鹿哉!”胡亥大为惊讶,反复地揉了揉眼睛,走到那只物事前仔细打量,头上有角,耳上有斑,世间有此等模样的马么?分明是鹿了。终于,胡亥摇了摇头高声道:“中丞相,这是鹿,不是马。”赵高淡淡笑道:“陛下,这是马,不是鹿。”胡亥一阵大笑,指着环侍群臣高声道:“你等都说,这是鹿么?”群臣们一拱手齐声道:“陛下,此乃马也。”胡亥大惊,又指着内侍侍女们高声问:“都说!这是甚?是鹿么?”内侍侍女们纷纷高声道:“不是鹿。”“陛下,这是马。”“对,是马。”乱纷纷应答中胡亥一身冷汗,想起上月大殿的梦境,不禁头皮一阵发麻,猛力摇摇头又揉揉眼:“噫!出鬼也!如何我看还是鹿?”赵高笑道:“都说,这是甚?”四周人等一齐拱手高声道:“马!”“是鹿么?”“不是!”
“快!去太卜署。”胡亥慌了,转身便走。
胡亥匆匆赶赴太卜署,要太卜立即占卜缘由吉凶。白发苍苍的老太卜肃然起卦占卜,末了端详着卦象云:“陛下春秋郊祀之时,奉宗庙鬼神不恭,斋戒不明,故止于此也。可依盛德而明斋戒,或能禳之。”二世胡亥追问究竟原因何在,老太卜却缄口不言了。无奈,胡亥只好依照神示,住进了上林苑认真斋戒了。
斋戒方始,不堪清淡孤寂的胡亥便连连叫苦。三日之后,胡亥便白日在林间游猎,只将夜来睡觉当做斋戒了。这日游猎之时,不期有行人进入上林,胡亥竟当做鹿射杀了。内侍将此事禀报给赵高,赵高一面下令已经是咸阳令的女婿阎乐了结此事,一面亲自来见胡亥。赵高这次对胡亥说:“天子无故杀人,天将降祸也。老臣以为,陛下当远避皇城而居,或能禳之。”胡亥惶恐不安,问要否给那个死者家人赏赐安抚?赵高说,咸阳令阎乐已经为陛下妥当处置此事,“查勘出”流盗杀人而移入上林,与陛下无涉了。胡亥很是感谢赵高对自己声名的保护,连忙出了皇城,搬到咸阳北阪的望夷宫去了。
住进松柏森森的望夷宫,胡亥直觉心惊肉跳不止。第一夜,胡亥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见一只白虎生生咬死了自己王车的左骖马。胡亥醒来很是不悦,找来卜师占梦。卜师说,这是泾水之神在作祟,意在警讯不测之危。胡亥大是不安,次日立即郊祀了泾水,向泾水沉进了四匹白马作为牺牲。祭祀完毕,胡亥还是惶惶不安,又派长史去见赵高。胡亥对长史交代的话语是:“叫中丞相赶紧平盗!李斯平不了盗,他也平不了盗么?再不平盗,朕要被盗军咔嚓了头去,他也一样!”
胡亥做梦也没有料到,自己这几句看似申斥实则撒娇的牢骚话,立即召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兵变杀身之祸。赵高原本便已经有些不耐烦胡亥了,见胡亥还要催促自己赶紧平盗,不禁立即动了杀心。赵高很清楚,山东叛乱势如潮水,眼见章邯已经难以抵御,连王离的九原大军都出动了,情势依然不妙,只怕盗不能平还要与盗平分天下了。正当此时,山东盗军刘邦部已经攻占了武关,将曾经试图抵抗的武关军民全部屠城了。刘邦屠武关之后,派出密使联结赵高,要赵高内应反秦,允诺给赵高以秦王之位。虽然赵高之野心不在秦王而在秦帝,然盗军之允诺,至少可保赵高做关中秦王无疑,何乐而不为哉!大局如此,赵高立即决意除却胡亥,给自己的帝王之路扫除最后一道障碍。赵高立即与女婿咸阳令阎乐、族弟郎中令赵成做了秘密会商,议出了一个突然兵变的阴谋部署。
三日之后,阎乐统率材士营千余精锐甲士汹汹然直扑望夷宫。护卫宫门的卫令正欲问话,已经被阎乐喝令绑缚起来。阎乐高声喝问:“有流盗入关,劫我母逃入望夷宫!宫门守军为何不截杀!”卫令大叫:“周庐护卫森严!安得有贼人入宫!”阎乐大怒,立即喝令斩了这个卫令,马队轰隆隆开进了宫中,见人便弓箭射杀。护卫郎中与内侍侍女们一片惊慌,乱纷纷遮挡箭雨,顷刻间便死了数十百人。已经是郎中令的赵成“闻讯”赶来大声喝令,不许郎中内侍护卫抵抗,护卫们有的听有的不听,依旧乱纷纷四处逃窜。赵成也不理睬,对阎乐一招手,便领着阎乐马队轰隆隆拥进了胡亥寝宫。
“赵成阎乐大胆!”
正在榻上与几个女子戏耍的胡亥,光身子跳起来大喊了一声。喊声未落,阎乐一箭射向榻上帷帐顶盖,帷帐扑地落下,正正罩住了一堆如雪的肉体一片惊慌的呼叫。胡亥大惊失色,连连吼叫护卫赶走叛逆,可几个郎中内侍谁都不敢上前。捂在帷帐中的胡亥嘶声大喊:“不行!总得叫人穿上衣服说话!”阎乐哈哈大笑:“这个昏君,还知道羞耻也!好!挑起帷帐,叫他进去正衣!”几支矛戈挑起了帷帐,一个个白光光肉体便飞一般蹿了出去,阎乐赵成与甲士们一片哄然大笑。
一个老内侍紧紧跟进了内室。胡亥一边接受着老内侍整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