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悠然一笑:“称王图霸而已,岂有他哉?”
“你?从何处知晓?”犀首不禁惊讶。
“秦国强盛,但凡有识之士必出此策,何用揣测探听?”
此话表面轻描淡写,实则傲气十足,犀首岂能没有觉察?但是,此刻他的心境已大有变化,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苏秦直率可亲,乐哈哈笑道:“如此长策,苏秦兄却看得雕虫小技一般,犀首佩服!然则,苏兄可知,秦公之情如何?”
“束之高阁,敬而远之。”
犀首倏然一惊!这一下,可是当真对面前这个素闻其名而不知其人的年轻策士刮目相看了。大事知其一易,知其二难,苏秦既能料到他的献策,又能料到秦公的态度,足见他对秦国揣摩之透,也足见自己献策之平庸无奇。刹那之间,犀首心头一闪,觉得与苏秦邂逅相遇,竟是上天对他的命运的一个警示——若再沉溺策士生涯,必得身败名裂!心念电闪,拱手微笑道:“犀首辞秦,指日可待,原不足为虑。然则,苏兄入秦,却是何策?可否见告?”
“无得新策,却有新说。”苏秦自信的回答。
“如何?”犀首先是一惊,继而大笑:“你仍能以王霸之策,说动秦公?”
苏秦当然感到了犀首的嘲笑与怀疑,却依旧淡淡笑道:“此事原非荒诞。秦国原本便有王霸之心,兄之说辞不透而已。但凡长策立与不立,在可行与不可行也。公孙兄惟论长策,忽视可行。秦公顾忌难处,自当束之高阁。”
犀首听得仔细,觉得这个苏秦的话虽在理,但却自信得有些不对味儿,便想警告一下这个年轻气盛的名门策士,便喟然一叹道:“犀首看来,苏兄若别无奇策,大可不必在秦国游说,以免自讨无趣了。”
苏秦不禁大笑:“公孙兄既在咸阳,何不拭目以待?”
“无论身在何地,犀首都会知晓的。来,再干一爵……”突然,犀首醉眼朦胧了。
“此爵便为公孙兄饯行了。干!”苏秦豪气顿生,一饮而尽,高声吩咐笑盈盈赶来的女店主:“大姐,用我的车送回先生。”
一通忙碌,青铜轺车终于辚辚启动了。犀首扶着轺车伞盖的铜柱喃喃自语:“呵呵呵,竟是王车?难怪……啊哈哈哈哈哈哈!”
三、夤夜发奇兵
司马错突然出现在蓝田军营,将领们确实惊讶莫名。
蓝田塬驻扎着秦国的两万五千新军,步骑各半。如果说函谷关是秦国的门户要塞,那么蓝田塬就是秦国的咽喉命脉。这片方圆近百里的高地,南接连绵大山,北面鸟瞰渭水平原,正卡在两条从南部进入关中腹地的要道——东边的武关与西边的南山子午谷——中间。万一武关失守或强敌偷袭子午谷,蓝田军营都可迅速设置第二道防线,铁骑驰骋,半个时辰便可在平原展开。从东部防御看,蓝田塬距离函谷关六百余里,若强敌铁骑攻破函谷关,到蓝田塬下恰是三两日行程,可从容部署狙击强敌。蓝田塬西北面,距重镇栎阳不到一百里,极易获得策应。再向西二百余里,便是秦都咸阳,国君兵符半日可达,指挥极为便利。秦国收复河西之后,北地胡人、河东魏赵、西域匈奴对于秦国的威胁都大大减小,西部大散关与陈仓要隘的重要性也相对降低,秦国的防御重心便偏自然向了东南,蓝田塬的重要位置骤然突出!
这时候,秦国五万精锐新军的部署是:东面函谷关驻扎一万,北面离石要塞驻扎五千,东南面武关驻扎五千,西面大散关驻扎五千;其余两万五千新军精锐,便全部驻扎在这个可四面策应的中央高地。
国尉夜临军营,必有重大战事。然则将领们事先却毫无所闻,这是他们惊讶莫名的根本原因。此时,秦国没有正式封号的上将军,国尉就是最高武职,谁敢掉以轻心?辕门外一阵尖利的号角,中军大帐顿时紧张起来。
“击鼓聚将!”蓝田将军车震一声令下,帐外大鼓轰隆隆响起,万千军灯骤然点亮,军营一片通明!片刻之间,士卒跃出军帐,顶盔贯甲在帐外列队待命。战马嘶鸣,战旗猎猎,顷刻间便可开拔。
轻装快马的二十名军吏,簇拥着司马错飞驰而至!自从接掌国尉,司马错是第二次来蓝田军营。第一次是配备新打造的精铁兵器,来去匆匆,对这座最重要的军营与蓝田将军车震的带兵能力,都还不够很熟悉。这次夤夜前来本是秘密举动,不想一出兵符令箭,辕门口就是一阵惊心动魄的牛角号,号声一落,竟是满营启动,竟似顷刻间便可开出列阵;尚未进得辕门,便闻一片马蹄声急风暴雨般卷来!快捷连贯,当真罕见。
一将翻身下马:“蓝田将军车震参见!三军就绪,国尉可即刻下令发兵!”
司马错一扬手中青铜令箭:“偃旗息鼓,全部回帐。”
车震惊讶的抬起头来,稍一思忖,高声下令:“偃旗息鼓,将领回帐!”
“嗨——!”二十多员顶盔贯甲的大将一声雷鸣,一片甲叶响亮,上马返回。
司马错对车震一阵低声吩咐,马队便向中军大帐从容而来。片刻之后,中军大帐传出将令:“军帐熄灯,军士安歇,无得惊扰。”一阵呜呜悠扬的号声,广袤的山塬便又在疏疏落落的军灯与叮咚呼应的刁斗声中恢复了宁静。
中军大帐却是灯火通明!
按照军中法令,司马错先与主将勘合兵符,验证令箭。明亮的灯光下,司马错带来的兵符与车震的兵符锵然合一,变成了一只刻满字符的青铜猛虎。车震将整合兵符供于帅案中央,深深一躬,转身接过了司马错手中令箭。这是一支形似短剑般的青铜令箭,沉甸甸金灿灿,令箭中央镌刻四个大字“如君亲临”!大字下面,却是嬴秦部族崇敬的鹰神。秦法:持此令箭而无诏书者,都是身负重大使命的特使——其机密甚至不能见于公开诏书,而必得由特使口头宣布执行。
车震一看令箭,转身对中军司马下令:“帐外一箭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司马大步出帐,车震便对司马错肃然一躬:“请国尉升座行令!”
司马错缓步走到帅案前站定:“诸位将军:我奉君命,筹划一场战事。此战之要,在于秘而不宣;诸将但听军令,莫问所以。凡有泄密者,军法从事!”
帐中将领凛然振作,“嗨!”的一声,竟是满帐肃然。
“步军主将山甲听令!”
“山甲在!”
“你部一万步兵,卸去重甲长矛,全部轻装,三日干粮,务必在五鼓时分听令开拔!”
“嗨——!”精瘦的山甲双脚一碰,接过令箭,疾步出帐。
“后军主将嬴班听令!”
“嬴班在!”
“你部作速改装一百辆牛车,全部装运长矛羽箭。你亲自带领三百名士卒,扮做商旅押运,昼夜兼程南出武关,六日后,在上墉谷地待命!”
“嗨——!”嬴豹沉稳接令,大步出帐。
“蓝田将军车震听令!”
“车震在!”
“明日开始,立即秘密监视南山各条路口。但有北上商旅,一律许进不许出。步兵班师之前,蓝田军营不得收缩营帐旗帜,日日照常操练!”
车震与十多员将领齐声领命,“嗨——!”的一声,大帐轰鸣。
司马错部署完毕,走出帅案向车震微微一笑:“将军,请再为我遴选一百名精锐骑士,一员骁将。我可是要明火执仗的巡视商於防务呢。”
“国尉放心。”车震转身向一个青年将领下令:“嬴豹,即刻选出一百名铁鹰骑士。由你率领,护卫国尉南下!”
“嬴豹得令!”英气勃勃的小将抱拳一拱,大踏步出帐去了。
车震笑道:“国尉莫看嬴豹年轻,他可是新军第一猛士呢。”
“是公室子弟么?”
“应该是。”车震歉意的笑道:“可无人知道他是哪家公族子孙。”
司马错笑了:“猛士报国,贵贱等同。他不说,又何须问之?”
说话间,众将已经匆匆出帐,分头各去调度移防。司马错又对车震备细交代了诸多事项,在中军大帐匆匆吃了一块干肉一个干饼,便已到了四鼓时分。秦国新军训练有素,行动极为迅速,刁斗方打四鼓,步军主将山甲便进帐复命:一万步卒准备完毕,已经集结河谷待命。司马错立即带领两名军吏出帐,与山甲飞马驰向西山河谷。
河谷塬坡下,黑压压的步兵与荒草丛林连成了一片,却肃静得惟闻小河水声。司马错立马山冈,低声赞叹:“好!可算得静如处子。”随即对身边山甲下令:“山甲将军,三日后你部须在上墉谷待命。这位行军司马,就是你的向导。他会领你穿出大山,直达上墉谷地。”
精瘦的山甲也换上了轻便软甲,左手长剑,右手却是一支光滑的木棍。出使归来,他已经晋升为步军主将,爵位与中大夫同等。这位在大山中长大的药农子弟,对开进自己老家作战兴奋极了,赳赳慷慨道:“禀报国尉,山甲药农子孙,踏遍南山险道,向导留给车队好了。山甲误事,甘当军法!”
司马错不熟悉山甲,对这种回答感到惊讶,肃然正色道:“将军者,统兵大将也,不是百夫千夫长。若一味前行辩路,何能居中提调?奇袭战孤军深入,不得有丝毫差池。一将生死,岂可担待国家兴亡?将军若不戒卤莽,司马错立即换将!”
山甲胆大心细,悟性极高,被国尉严词惊出一身冷汗:“山甲受教,不敢以国事儿戏,但听国尉号令便是!”
“出发!”司马错断然发令。
山甲右手两指向嘴边一搭,便听一声呼哨响彻河谷!无边无际的“荒草丛林”从河谷霍然拔起,唰唰唰的向南山口移动而去,渐渐的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司马错选定的行军路线极为奇特,连寻常以为极隐秘的子午谷小道,他也嫌不够机密。他给山甲的道路,是一条无名山溪:只许沿有水河道淌水而上,到得南山颠峰,再沿另外一条山溪淌水而下,直达汉水谷地。
这条无名山溪,却是从南山腹地流向关中的无数小河之一。水量不大,淙淙如溪,但却穿山而出,流入灞水,再入了渭水;溯流而上,无名小溪的源头竟直达南山(秦岭)颠峰。这南山颠峰是一道分水岭,越过颠峰,这种小溪又成了淙淙向南的汉水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