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楼缓也。”赵雍慨然一叹,突然却神秘地凑近楼缓耳边,“我想在赵国行胡服,兴骑射,你道如何了?”“行胡服?兴骑射?容我想想!”楼缓思忖一阵,“君上是要在军中推行胡服骑射,还是要举国胡服骑射?”“你说呢?”
“军中易为,举国难行。”楼缓思谋道,“军行为制令,国行为礼俗。衣食住行,衣为文华礼法之首,只恐非朝夕所能做到也。”“楼缓,且不说难易与否。”赵雍面色肃然,“你只说,赵国何以不能强兵?岱海之战,何以林胡能以六万兵力突破赵军十万之重围?赵氏军争起家,却何以百余年不能以军争震慑天下?赵国朝野尚武,却何以今日四面边患压顶而来?赵国骑士号为华夏猛士,却如何连林胡少年也赢他不得?”一伸手,赵雍在帐钩上拿下马奶子皮囊便是一通猛灌,一阵粗声喘息,赵雍才渐渐平息下来,将这次林胡之行对楼缓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道,“谚云,有高世之名,必有遗俗之累。若一味固守华夏文华礼法,何来因世之变?变则强,不变则亡啊!”楼缓本是士子入军,文武兼备,虽然算不得天下名将,却也是颇为难得的兼通之才。赵雍一席话与林胡一番故事,听得他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国君这番谋划的来龙去脉,思忖之下,竟是大为感奋,慨然拱手道:“君上目光高远,洞察时弊,臣以为大是!”“好!”赵雍慨然拍案,“我等思谋一番,便回邯郸。”
“大军交于何人?”
“廉颇。”赵雍没有丝毫犹豫,“此人老成勇迈,攻虽不足,守却有余。当得胡人三五年,便是大功一件。”“廉颇所部正是赵军主力,君上此断甚明。臣这便去部署。”楼缓转身大步去了。这一夜,楼缓的将军幕府彻夜灯火。五更时分,便有一支马队飞出雁门关,在霜晨残月中兼程南下了。回到邯郸,赵雍第一件事便是下诏擢升楼缓为国尉兼领官帅将,加爵上卿 。楼缓自觉岱海之战有失,回邯郸本想自请贬黜而后辅助国君处置实际军务,不想突然擢升国尉且加爵上卿竟一时成为重臣,不禁便有些不安,连忙进宫惶恐辞谢。赵雍却是微微一笑:“楼缓第一个赞襄胡服骑射,岂非大功?岱海武战有失,邯郸文战补过。赵雍所望,岂有他哉!”楼缓顿时恍然,明白这是国君要他在这场胡服变俗之战中将功补过,心中虽是沉甸甸地却也是感奋异常,立时慨然拱手道:“楼缓原是边将,对胡服之变体察犹甚,愿为君上折冲周旋,虽斧钺加身而无悔!”赵雍目光顿时闪亮,却又喟然一叹:“胡服之变,非为赵雍一己之利,实是邦国安危之大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了?”楼缓不禁面色一红:“君上有此公心,臣深为愧疚也。”赵雍便是一笑:“你只说,此事当如何发端?”楼缓略一思忖便道:“胡服之变,难在庙堂宗室贵胄。臣以为:当从明锐重臣发端。”
“第一人?”
“肥义。”
“如何入手?”
“肥义忠直,君上当直言不讳。”
“好!”赵雍一拍手,“所见略同,我便有底了。”
次日清晨,肥义奉诏匆匆进宫。自从任上卿爵位的左司过以来,他已经是可以无须禀报而径直入宫的几名重臣之一了。他知道国君的军旅习性,穿过前殿便直向湖边的高飞林而来。赵国人钟爱白杨,却将白杨叫做“高飞”,又叫做“独摇”。无论是田野村畴还是宫廷园囿,但有树林处,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哗啦啦白杨。依赵人说法:白杨劲直,堪为屋材,折则折矣,终不屈挠。邯郸宫中,除了后宫一片仅有的松柏林,便到处都是这哗哗白杨林。目下已是十月之交林木萧疏,黄叶落地的白杨林便如一片丛林般的长剑刺向天空,淡淡的秋霜晨雾之中,便见林中闪动着几个灵动矫健的红色身影,恍如一团朦胧的火焰。凭着多年的戎马生涯,肥义一眼便看出这几个身影正在练胡人搏击术,而其中一个身影便是国君赵雍。胡赵夙敌,赵军中原本便有胡人教习胡术,以使赵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国君好武,练习胡人搏击术也是事属寻常。然则渐行渐近,肥义却有些惊讶了——赵雍竟是一身短衣窄袖的胡服,与三个不时呜哇几声的胡人武士在徒手搏击。胡人武士以三敌一,虽则稍占上风,却也总是无法击倒堪堪自保的赵雍。肥义本是边军老将,徒手功夫也是颇有名望,一看便知三个胡人武士非但功夫真实且绝不是陪练做耍,而是真正的使出全身技艺要制服赵雍。当此情景,纵是赵军之猛士,也只堪堪抵得一个胡人武士罢了,便是肥义自己也决然当不得三个胡人武士如此夹击,而赵雍竟能自保不倒,当真不可思议!国君绝非以武技见长之人,如何骤然间便是如此了得?思忖之间,肥义咳嗽一声便走进了白杨林。
“好!今日到此为止。”赵雍一步跳出圈子,将脸上的汗珠子一抹一甩,便笑着说了一句,“我还是落败了,来日再练。”“不!”一个精瘦黝黑的胡人武士红着脸高声道,“主君才学了二十天,便抗住了三只林胡猎豹,不是败了,是胜了!”“打不赢便是败了,管他一只三只了?”赵雍在衣襟上一抹汗又一拍手,“只穿这身胡服,我便省却了多少绊扯?知道么?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为那宽袍大袖练得。”那三名胡人武士尚在愣怔,赵雍却已经拿起了挂在白杨枯枝上的斗篷:“肥义,走了。”肥义一路走一路思忖赵雍方才的话,纵觉得赵雍似有言外之意。中原武技,至少有三成身法是为宽袍大袖练得!此话虽则并非恰如其分,然也不能说是夸大其辞。那腾挪展转,那轻身功夫,那骑射必先整衣的程式,若非自来是宽袍大袖,便实在可以大大缩小幅度甚或可以不做。否则,胡人匈奴戎狄等等一班异族,搏击武技未尝不精,为何偏偏都没有如此一套规矩法则?其中原委,能以“蛮夷”二字了结么?那么,国君是不满宽袍大袖了?不满又当如何?今日身穿胡服是一时兴起么?不对……“我的上卿,你愣怔个何来?茶凉了。”赵雍叩着书案笑了。
“啊,一时走神,君上鉴谅。”肥义连忙一拱,便席地坐在了对面案前。“肥义啊,这茶却如何?”赵雍竟笑得有些叵测。
“好茶好茶!”肥义连忙啜得一口,却顿时惊怔,“这是甚茶?马奶子了!”赵雍哈哈大笑:“老边将了,马奶子又不是没喝过,叫个甚来?”
肥义兀自喃喃笑道:“胡服,马奶子,胡人武士,老臣却是云山雾罩了。”“肥义有锻金火眼之号,能云山雾罩了?”赵雍笑着向后一招手,“楼缓国尉,你便出来了。”随着话音,楼缓便从高大的木屏后走了出来,向肥义一拱手,便坐在了赵雍右手的侧案。赵雍轻轻叩着书案,“楼缓,你便对肥义说说我这番巡边的狼狈了。”转身又对内侍吩咐一句,“守在廊下,今日不见任何臣子。”
楼缓便从马奶子说起,备细叙说了国君以马商之身冒险进入林胡大本营的种种事由,又说了岱海之战的过程、结局与自己思谋的失误处,末了却只一句“上卿久在边地,当有明察”便告结束。看着肥义灰白须发下一张严峻的黑脸,赵雍便是喟然一叹:“上卿啊,赵国以十万精锐大军,且是长久谋划之伏击战,竟不能痛歼林胡六万游骑。赵军最出色之骑士,骑术尚不及林胡少年,委实令人痛心也!如此军备,莫说简襄功业,便是安保肃侯之地,也是力所不能矣! ”
“邦国危难,君上思变,臣心尽知。”肥义目光炯炯,“然则如何变法,敢请明示。”“胡服骑射,举国强兵!”赵雍拍案一声。
“然则兹事体大,只恐庙堂非议朝野动荡。”楼缓立即补了一句,将担心犹疑揽了过来。肥义眼角一扫楼缓,却向赵雍肃然拱手道:“君上所谋,强兵正道也。纵有非议,何惧之有?自古以来,疑事无功,疑行无名。君上既定变俗强国之长策,何须顾及天下之汹汹也!大道不和于俗,大功不谋于众。当行便行,何须旁顾也!”肥义素来果敢沉雄极有担待,几句话竟是斩钉截铁,较楼缓之圆柔却全然另一番气象。
“果然肥义也,字字掷地,金石之声!”赵雍拍案而起,“走!到我书房去说。”一日一夜,赵雍的书房门竟然始终没有打开。直到此日邯郸箭楼的刁斗打了五更,书房里才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君臣三人才走出书房,消失在了浓浓的秋霜晨雾中。从这一日起,肥义便在邯郸消失了,楼缓却在世族大臣间开始了频繁的奔走。楼缓走进的第一座府邸,是公子成的“相”府。公子成便是赵成,公子者,春秋战国之世对国君部族的嫡系贵胄之尊称也。赵成乃赵成侯最小的儿子,赵肃侯最小的弟弟,赵雍的叔父,自然便是十足的嫡系公子。此时的公子成已经年近花甲,因多有战功,堪称赵国王室最为资深望重的宗室大臣。赵雍即位变法时,便将这位威名赫赫的叔父从边地调回邯郸,做了相。这个相不是丞相,而是赵国执掌封地政令的大臣。从邦国大政来看,相并非实权重臣,然则却历来都由宗室重臣担任。其中原因,便在于这相是代替国君管辖封地的职事,除了监管赋税、协调各封地之间的种种冲突等日常政务,更要紧的便是监控权臣封地不得坐大谋逆。惟其如此,这个相职便须得是国君特别信任的宗室大臣。公子成强悍固执,做了十八年相,赵国封地世族竟无一滋事,得使赵国变法平稳推进,赵雍自然深知这位叔父的分量。若得胡服之变如当年变法一般平稳,首要之计,便是要声威权臣一体拥戴。目下情势,军政权臣有肥义楼缓鼎力支撑,足可回旋。当此之时,宗室世族便成了主要阻力。赵国之特殊,恰恰在于赵氏世族的力量异乎寻常地强大,且赵氏大臣多为有封地根基的军旅世家,将军辈出桀骜不驯,若世族层执意作梗,甚事也是寸步难行。
赵雍与肥义楼缓之谋划:化解世族,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