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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便是一阵心跳,再不敢怠慢,走过去一打量,案上却是一只锦绣包裹的方匣——蜀锦!嬴柱顾不得细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铜铆,便听叮的一声振音,方匣弹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棕红色干肉赫然现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请明示。”骤然之间,嬴柱便是一头冷汗。
“这是蜀侯贡品,胙肉 。当真不识?”
“既有胙肉贡品,便是煇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么?”
“若得父王赏赐,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胆色倒是正。你来闻闻。”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锦匣,便闻一股浓烈的烟薰盐腌味儿夹杂着一丝隐隐的腥臭扑鼻而来,眉头一皱便道:“巴蜀地原有薰腌治肉之法,数千里之遥贡胙肉,薰腌之后可保不坏,且咥来另有风味。嬴柱以为无涉礼法。”
“你没有闻出异味儿?”
“没有。”嬴柱摇摇头。
老人板着脸也不说话,从案头铜盘中拿过一支白亮亮银锥,猛然插进匣中胙肉,倏忽便见一线暗黑宛如蛇舞蹿起,顷刻蔓延银锥!老人拔出银锥当啷丢进铜盘,便是冷冷一笑,“东海方士认定:此毒乃钩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却何说?”
嬴柱大惊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却不置可否,“你只说,蜀侯嬴煇给太子府进礼为何物?”
嬴柱长吁一声,咬紧牙关生生压住了翻翻滚滚的思绪,一拱手道:“驷车庶长明察:煇弟为蜀侯以来,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进礼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锦十匹。胙肉为贡品至尊,只能进贡父王。蜀侯此举合乎法度,嬴柱以为无差!”
“蜀侯与太子府可有书简来往?”
“蜀侯军政繁忙,无有来书,只嬴柱每年一书抚慰煇弟。”
“好,你便自省一时,老夫片刻回来发落。”老人说罢便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说是片刻,嬴柱却焦躁难熬直是漫漫长夜一般。士仓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无事,一切还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大局就难以收拾了!寻常看父王暮年疏懒,对国事有一搭没一搭,便想何如没有这个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临危局,顿时便见父王的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没有父王,自己这个虚名太子立即便是大险!今日之事便大为蹊跷,莫非父王弥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便是一身冷汗。
便在此时,却闻竹杖笃笃,老王叔摇进来喘息着一摆手,“去,大书房。”
嬴柱苍白的脸胀红了,骤然站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老庶长便是嘿嘿冷笑,沉着脸色走过来将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稳住心神推开竹杖道:“我只担心父王。”说得一句,突兀振作,便大步匆匆去了。
大书房的长长甬道依旧是那般幽静,踩着厚厚的地毡,嬴柱竟有些眩晕。眼看到了书房大门,嬴柱突然一个马步蹲扎,闭目长呼吸几次,方觉心神平静下来。从容走进书房,却见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耸动着两道雪白的长眉,似睡非睡地半睁着老眼,周围竟没有一个侍女内侍。
“儿臣嬴柱,参见父王。”
一阵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发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给我谋划一件事:日后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
嬴柱等待有顷,见父王依旧默然,便恭敬答道:“儿臣谨记。”
“旬日之期……”一句话未完,坐榻靠枕中便传来断断续续的的鼾声。
嬴柱深深一躬,便出了书房,略一思忖又来到驷车庶长署,与老王叔说得半个时辰,方才出宫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时最想见得便是蔡泽,请他指点治蜀之策。然蔡泽是开府丞相,要见便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阵,似乎不妥,嬴柱便径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经在府门等候得焦躁不安,见父亲轺车驶回,便急不可耐地跟在车后一直跑到书房廊下,又抢步上前将父亲扶了下来。嬴柱看着一头大汗毛手毛脚的儿子,一声叹息便进了书房。嬴傒跟进来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间练剑,在池边柳林遇见士仓先生了。”见父亲只唔了一声不问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见他昨夜说得还算有学问,便向他说了君父今日进宫,问他有何高见?这老头儿竟只点点头又摇摇头,便转身走了,怪也!”嬴柱一阵默然,猛然转身一挥手,“走,去见先生。”
进得小跨院,却见老井台上一张草席,旁边一炉明火幽幽包着吊在铁支架上的陶罐,院中弥漫出一片清新的异香,一双黑瘦长腿大岔着半卧半坐在草席旁的井台石上,却是不见人头!嬴傒噫的一声,正要冲上去看个究竟,嬴柱却摆摆手笑道:“先生,煮茶么?”话音落点,便见一颗散披长发的头颅悠然从井口探出,转身坐正便是一个深深地吐纳,落气之后方才笑道:“桥山药茶,须接地气饮之。这口老井深通渭水,老夫却是没有想到。”嬴柱眉头便是一皱,“先生之法,颇具方士术气,不敢苟同。”士仓呵呵笑道:“惠王之后,秦国对方士深恶痛绝,原是不错。然则以养生论之,方士之术亦非全无可取。老夫聊做消遣,比划一二,却与正道无关,安国君毋得忌惮也。”嬴柱见落拓不羁的士仓说得认真,连忙拱手笑道:“原是嬴柱浅陋无知,先生见谅了。”士仓一指井台草席道:“安国君坐了说话。只怕你这难题老夫不好解也。”
“先生洞若观火,肘腋之患果然无差!”席地而坐,嬴柱便将今日进宫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忧心忡忡道,“不瞒先生,嬴柱虽侥幸躲得一劫,前路却是无以应对也。”士仓一直静静地听着,黑脸枯树皮一般板着,此时却突兀一问:“君与蜀侯之纠结,能否实情见告?”嬴柱叹息一声道:“此事龌龊也!不敢相瞒先生。”想着说着,便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段宫廷秘事——
太子嬴柱与蜀侯嬴煇的恩怨纠葛,可谓纷杂交错。秦昭王先后有九女,名位分别是:王后(正妻)、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女御。按照天下传统,王女比爵食禄,除王后至尊之外,所有“王女”都比照官制爵位享受禄米:夫人比爵大良造,年三千石;美人比爵少上造,年两千石;良人比爵右更,年千五百石;八子比爵中更,千石;八子之下,一律六百石。战国之世,大国君主动辄“畜女”数千,墨子孟子无不痛斥有加。相比之下,秦孝公之后的秦国君主实在是简约了许多,“畜女”大体只在十人上下,大体遵循了“天子十二女,诸侯九女”的古老传统。
周礼有定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天子与庶民同礼。然自春秋以降,婚礼已经在各诸侯国大大松动。为了增加人口,各邦国纷纷降低嫁娶年龄以奖励生育。越王勾践以民少为患,严令国中男子必于二十岁之前娶妻,女子十七岁出嫁,否则治父母以重罪!便在这数百年的松动中,诸多新的早婚礼法逐渐形成,其中最显眼的一则,便是国君可十五岁大婚,以利多子。秦昭王从燕国回来即位时,恰恰是十五岁,宣太后便为他娶了一个楚国王族的十四岁少女。宣太后本是楚国王族女子,这位十四岁少女便理所当然的成了秦王正妻,宫中称为芈后。两年后,这位芈后生下了一个秦昭王的第一个王子,自己却因大崩血而死了。二十岁时,秦昭王加冠大礼,宣太后一次便为秦昭王册封了四个嫔妃,品级却都在“八子”之下。十年之中,四个王妃生下了两子四女。一个儿子是嬴柱,另一个儿子便是嬴煇。嬴柱的生母是唐国后裔,品级是八子,便被宫中称为唐八子。嬴煇的生母是故蜀王后裔,品级是少使,便被宫中称为王少使。由于没有王后,三个王子便由品级最高的唐八子执抚养职责,都在唐八子的泾苑吃住读书,嬉戏习武,相处得很是快乐。
倏忽十余年,秦昭王又先后增娶了四个王妃,陆续生下了十个王子、六个公主。此时宣太后已死,秦昭王亲政,重行排定嫔妃品级:王后空位,以示对宣太后主婚的敬意;原先的四位老王妃依次递进,嬴柱生母便做了夫人,其余三女分别做了美人、良人、八子。不料,那位王少使刚刚做了八子半年,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王少使的突然病故,便开始了嬴柱与嬴煇之间的龌龊纠葛。
在三个年长王子中,原本便是各有心病,越是长大,心病便越重。长子嬴倬与次子嬴柱都是体弱身虚,从小便经不起摔打,连秦国王子人人必须的练武都不堪重负,军旅磨练便更谈不上了。三子嬴煇却是精壮敏捷,醉心剑戈搏击,十三岁便入蒙骜军中历练,十分得秦昭王钟爱。然则嬴煇却生性恶学,见读书便喊头疼。管教严厉的唐八子多次责打嬴煇,有次竟连竹尺也打坯了。两手鲜血的嬴煇逃出泾苑,对生母王少使大哭大嚎。王少使大是痛惜,立即抱着儿子到秦昭王面前哭诉。秦昭王无可奈何,便破例允准王少使执嬴煇教习职责。虽说两家由此生疏冷漠,然毕竟无甚深仇大恨,还算相安无事。
王少使突然身亡,正在河内战场的嬴煇连夜回到咸阳晋见父王,一口咬定生母是唐八子谋害致死,理由便是为生母诊病的太医是唐八子族叔。秦昭王顿生疑惑,立即下令密查。查来查去一个月,却始终都是子虚乌有。可嬴煇依然咬定唐八子不松口,竟然私下扬言要为生母手刃仇人!隐忍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