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过纲成君!”
“别忙!老夫尚有三问。”
“不韦有问必答。”
“其一,老夫案权多大?是否得事事禀你?”
“纲成君为王命专使,每案报秦王诏准即可。丞相府只解事务之难,不涉案权!”
“其二,查案上限何在?”
“上溯孝公之期,下迄今日秦王。”
“其三,老夫可有选吏之权?”
“一应属吏任君自选,报王室与御史府备查便可。”
“嘿嘿,如此说来,你这丞相便撒手不管么?”
“若得纲成君屈尊商讨,吕不韦即时奉陪!”
“不告不理!有分寸。痛快!老夫便做他一回天案大法官也!”蔡泽呷呷大笑。
河冰消融,吕不韦主持的新政渐渐在广袤的秦国推开。随着一队队特使车马辚辚驶向郡县山乡,宽政理秦终于被朝野渐渐认同,无端非议渐渐消失,莫名戒惧淡淡化出。一宗宗冤狱不断纠平,一个个冤犯陆续还乡,一桩桩积案疑案迭次解决,虽然没有大变法那般轰轰烈烈,朝野国人却实实在在感到了春风化雨般的滋润,对新君新政新丞相也不期然生出了由衷地钦敬。
新政伊始,吕不韦便立即开始了另一步大棋——整肃秦国涉军政务。
一番长谈,蒙骜对吕不韦的军政整肃方略大为惊讶!惊讶根由便在于这个方略太得宏大,也太得细致,以致于蒙骜无法想象其施行后果。秦国军政(涉军政务)历来是国尉府专司,一应招募兵员、要塞修建、兵器打造、衣甲筹划、粮饷辎重统统归国尉府。上将军府只管统兵出战。由于涉军政务事实上是一种特殊政务,所以国尉府历来受丞相府与上将军府双重管辖。由于战国大战多发,事实上却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传统:上将军府实际管辖国尉府,丞相府只是按照经上将军府核准的国尉府的“上书”,尽力完成其请求而已。孝公之后,秦国历代上将军都是天下名将,其中白起与司马错更是彪炳史册,如此一来,经常紧随大军的国尉便在事实上成了强势上将军的属官,又更加巩固了这一传统。蒙骜虽不如白起司马错那般威赫强势,毕竟也是三朝名将,对国尉府自然也从来没有放手过。更为特殊的是,目下的老国尉司马梗是名将司马错的孙子,非但资望深重,更是蒙骜的笃厚至交,国尉府的事蒙骜纵是不闻不问,两厢也默契得天衣无缝。如此情势,吕不韦的这卷大方略却未曾与老国尉商议便端到了自己面前,不管如何佩服赞赏支持吕不韦,蒙骜都生出了一种无法掩饰的不快。
吕不韦提出的方略是:三年之期,全部重建军政制度,大要为十项:
·兵员招募制度化,一年一征,数量根据郡县人口以法令明确之。
·要塞城防之兴建修葺,施工归于郡县,将相只合署确定地址规格。
·兵器打造统一部件尺寸,使战场兵器之部件可相互置换。
·甲胄制作之方式多样化,许民间能工巧匠制作甲胄以支徭役。
·军马以买马为主,养马为辅。关中禁开马场,确保秦国腹地农耕。
·选择关外稳定郡县兴建外郡仓,便利大战就近取粮。
·遣散辎重营常备车马,车马施行征发制,不打仗则车马回归民间耕耘。
·所有军辎器物,均可同时向商旅定货,以补国尉作坊之不足。
·军功爵之赏赐、烈士遗属之抚慰,一律交郡县官署施行,国尉府只照册查勘。
·都城之高爵将军府邸视同官署,一律交咸阳内史府按官产管辖。
密密麻麻写满三大张羊皮纸,每条下各有施行细则,看得蒙骜紧锁眉头良久沉吟终是憋不住忿忿然:“相国如此谋划,直是天地翻覆也!莫说三年,只怕十年也整顺不了,反倒误了大事!”吕不韦不禁笑道:“上将军久居战阵,只怕对政务有所生疏也。在不韦看来,此事却比料理一家大商社繁难不了几多,只要得一班精干官吏,三年必定大成!”“甚甚甚?你好大口气也!”蒙骜冷冷一笑,“你只说,老国尉赞同没有?”吕不韦摇摇头:“我先来与老将军商榷。”蒙骜没好气道:“却是为何?老夫好糊弄么?”吕不韦坦诚笑道:“国尉年高体弱,心力不济,先看必有畏难之心,僵持反为不美。先与老将军计议,便是想先讨老将军一句实话:如此制度但得实施有成,与秦国大军究竟有利有害?”
“你倒是用心也。”蒙骜脸色稍缓,“然只怕施行不了。”
“那就是说,但能施行,便与秦军有利?”
默然片刻,蒙骜终于明白点头:“凭心而论,该当如此。”
“既然如此,老将军便只管放心,三年后保你兵精粮足!”
“莫急莫急!谁来操持此事?”
“国尉府操持。吕不韦一力督察。”
“相国不是说老国尉心力不济么?”
吕不韦稍一沉吟道:“上将军以为老国尉不当高爵致仕了么?”
“如此说来,你要罢黜老司马!”
“并非罢黜,是致仕资政,只不担实务而已。”
“司马梗的是老矣!”蒙骜喟然一叹,“但为国事计,老国尉决无怨言,只老夫不忍罢了!但能使老司马入军评划,此老心愿足矣!”
“上将军何有此说?”
“司马梗名将之后,酷好兵事,一世想做将军而不得,不亦悲乎!”
“记住了。”吕不韦重重点头,“我定然设法,圆老国尉之梦!”
“相国当真仁政也!”蒙骜不禁哈哈大笑,“功臣之梦尚且不忘,况我大军乎!”笑声戛然而止,恍然拍案,“你还没说,谁来做国尉!此人不称,老国尉不退!”
“蒙武。”吕不韦淡淡一笑。
“……”蒙骜顿时愕然。
吕不韦也不禁哈哈大笑一阵,起身一躬便悠然去了,蒙骜却兀自愣怔着不动。
旬日之后蒙武正式就任国尉,揣摩一番吕不韦的整肃方略,不禁倍感事体重大,立即便全副身心忙碌起来。与山东六国相比,秦国的涉军政务应当说是实用有效的,且行之百年已成传统,朝野并未有不变不足以应对大战的紧迫。然与吕不韦提出的方略一比,立即便觉出了原有法度的缺陷。譬如兵员,秦国历来是在三种情势下征兵:一则是大战之前,一则是大军减员十万以上,一则是大败丧师之后朝野汹汹复仇之时。如此征兵,因了兵员入营训练的时间较长,不能立即与战阵之师融为一体;为了最迅速地形成战力,有征战传统的老秦部族往往是成年男子全体入军,而偏远山乡的渔猎游牧族群则往往一卒不征;时间一长,关中老秦本土的男丁人口便始终紧缺,形成“田无精壮,家皆老幼,市多妇人,工多弱冠”的腹心虚空!若以吕不韦之法,年年以人口多寡由郡县定制征兵,非但成军人口 大为扩展从而源源不断补充大军,且每一次量不大,使新兵训练可充分利用无战时光从容进行。最大的好处,便是使关中老秦部族的人口得以渐渐恢复,本土元气渐渐充盈。再譬如兵器打造,秦国历来是由官府作坊与军营作坊完成的,各种兵器的打造规格则完全以工师传统而定。骑士剑之长短轻重与用料总有种种差异。步卒之长矛盾牌亦各有别,同是木杆,木材遴选各异,长短粗细亦无统一尺度。尤其是大型兵器如驽机塞门刀车大型云梯等,部件虽则大体相同,然因其小小差异,根本不可能通用。其中驽机使用的箭镞箭杆消耗量最大,然打造箭镞的数十家作坊属铁工,制作箭杆的作坊属木工,打造也是各有尺寸,乍看差别不大,然装配为整箭用上驽机便往往不能配套连发。每逢大战,军营必要忙碌甄别仔细挑选,将配套的驽机长箭一一归置,否则便会在危机时刻导致战败。以吕不韦之法,将所有兵器部件的规格尺寸及用料标准等等一律以制度颁行所有作坊,且在兵器部件上镌刻主管官吏与工师姓名,但有尺寸不合,便可立即查处!如此统一尺寸材料的兵器部件制度若得施行,秦军的战力无疑将会有一个巨大的跨越!如此等等,蒙骜一班大将自然理会得清楚,他们所担心者,便是此中繁难琐细太多,实在是难以归置得整齐。 蒙骜尤其没有想到的是,吕不韦竟然选择了蒙武做国尉!
蒙武秉承乃父缜密之风,处事周严,为人端方,作为军中大将,胆略勇迈却是稍显不足,做前将军已经是稍显力软,要成大器名将显是差强人意。吕不韦独具慧眼,几次接触便觉蒙武理事之能长于战阵,通军而能理事,不亦国尉乎!更有微妙处在于,蒙武对各方皆宜:与秦王嬴异人有总角之交,与大军统帅及军中大将个个笃厚,与国尉府吏员素来相熟,与吕不韦本人也很是相得。整肃军政多涉机密忌讳事,虽有法度可循,然若无上下左右各方深信不疑,便会生处诸多难以预料的周折。一个蒙武,便使这宗异乎寻常的繁难新政变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活棋!
当年立秋时节,吕不韦的新政已经是初见成效了。纠法与平冤两事进展大体通畅,只有数十例疑难案要在朝会公议了。令吕不韦大感意外的是,纲成君蔡泽竟在半年之中大体了结了最棘手的功臣王族案,与各方商议后上书秦王,竟是无人不满。其中最为朝野称道者,有六件事:
其一,重修商於郡之商君府,建商君祠,许民祭祀。
其二,昭雪武安君白起“抗命”之罪,建白起祠,行国祭。
其三,许甘茂遗族回归秦国,特许甘茂之孙甘罗入丞相府为属吏。
其四,王命正式尊奉华阳太后,不预国政,永享太后爵位。
其五,尊奉秦王生母夏姬为太后,改故太子府为太后宫,永为居所。
其六,阳泉君芈宸爵位如故,不拜实职,临机领事。
如此一来,吕不韦自觉紧绷绷的心大是舒缓。目下丞相府官署属吏已经整顺,处置寻常政务几乎不用吕不韦过问,惟一的大事便是不时与蒙武商议整肃军政的诸般难题。这一日刚从国尉府回来,西门老总事便颇为神秘地匆匆禀报,说国君特命相国与家老立即进宫,说是一饮老酒。吕不韦思忖道:“不消说得,定然是邯郸赵酒也。”西门老总事惶惑道:“老朽何许人也,如何进得王城?还是不去为好。”吕不韦笑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