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父此举,正当其时也!”嬴政捧着上书副本长吁一声,再看一遍,蓦然发现大臣具名中多了一个很生疏的封君,不禁惊讶问,“昌文君却是何人?”特使回道:“昌文君便是驷车庶长嬴贲。”“老庶长几时封君了?”嬴政更是惊讶。特使感喟一叹,便对年轻的秦王说起了老庶长封君之事。
原来,庄襄王弥留之时对吕不韦留下了一道密诏,叮嘱:“我子政少年即位,及加冠亲政尚远。冠礼之年若有艰难,当开此诏。”二月中旬,吕不韦得知嫪毐延误冠礼,更接秦川十余名县令密报,说太后密诏调县卒赴雍,无由拒绝。吕不韦顿觉此事大为棘手,蓦然想起这道遗诏,当即开启庄襄王遗诏,诏书只有一句话:“拜驷车庶长贲为君爵,起王族密兵可也。”吕不韦不禁惊喜感叹:“先王之明也!天意使然也!”立即会同老长史桓砾赶赴老庶长府邸宣示了诏书。老桓砾征询老庶长爵号,老庶长呵呵笑道:“老夫老行伍,只做事,给个甚号算甚号!”老桓砾诡秘一笑道:“目下需示形于外,便定‘昌文’如何?”老庶长哈哈大笑:“随文信侯一个‘文’字,好!文信长信,只不随那个臭‘信’字便结!”吕不韦与老桓砾一阵大笑,当日便将昌文君一应印信、随吏定好,敦促老庶长立马拿出应对之策。老庶长思忖道:“一月之内,老夫密调五千轻兵入关中。三千归老夫,届时剿那假阉货咸阳、太原、山阳三处老巢!两千给文信侯,解雍城之危!如何?”老桓砾大是疑惑:“嫪毐可调数万人马,你五千轻兵有忒大威力?”吕不韦也是大有忧色。老庶长不禁哈哈大笑:“两位放心也!王族密兵何物?轻兵也!轻兵何物?嬴族敢死之士也!莫说数万乌合之众,便是十数万精兵在前,老夫五千轻兵也当所向披靡!”一声喘息,突然伤感一叹,“天意也!当初孝公变法,留在陇西的嬴族全数迁入关中,只留下了几千人驻守老秦城根基。当年约定:非王室急难,最后一支陇西嬴族不得离开秦城。百余年来,这支老嬴族已经是三万余人了。这是秦国王族留在陇西的家底,百余年未尝一动,今日却要老夫动用家底密兵,嬴秦之羞也!”老桓砾恍然感喟,却又疑惑道:“没有秦王兵符,你这封君调得动么?”老庶长释然笑道:“你只揣摩‘王室急难’这四个字,便当知道王族密兵之调动与常法大异。否则,庄襄王何必遗诏封老夫一个君爵也!”见涉及王族密事,吕不韦与桓砾便不再多问,只叮嘱老庶长几句便告辞了。
“如此说来,昌文君事雍城尚不知晓?”
“禀报君上,此乃文信侯着意谋划。”特使指点着上书,“封君不告雍城,上书却有具名。文信侯是想教嫪毐明白,朝局并非他与太后所能完全掌控。嫪毐若生戒惧之心,乱象或可不生。此乃文信侯遏止之法,王当体察。”
“遏止?为何要遏止!”嬴政连连拍案,“心腹之患,宁不早除?文信侯此时上书敦促冠礼,能使此獠手忙脚乱匆忙举动,原本正当其时,何须多此蛇足?以昌文君之名使其顾忌也!目下不是要遏止,恰是要引蛇出洞一鼓灭之!”目光一闪急问,“上书送走否?”
“臣正要入雍呈送。”
“好!刮了昌文君名号,换一人上去!”
“君上……文信侯……”
嬴政目光凌厉一闪,冷冷道:“此乃方略之事,不涉根本。”说着一把揪下自己胸前玉佩轻轻拍到特使面前,“秦王至诏:刮。仲父面前有本王说话。”面对年轻秦王无可抗拒的目光与最高王命,特使略一犹疑,终是吩咐廊下随员捧来铜匣取出上书正本,拿起书案刻刀刮了起来。
特使一走,嬴政立即召来蔡泽王绾计议。嬴政将情形说了一遍。王绾大是赞同。蔡泽却以为文信侯之法还是稳妥,若激发嫪毐早日生乱,只怕各方调遣未必得当,若不能一鼓灭之,后患便是无穷。嬴政却沉着脸道:“此獠得有今日,宁非人谋之失也!疥癣之疾而成肘腋之患,肘腋之患终致心腹大患。秦无法度乎?秦无勇士乎?宁教此獠祸国乱宫也!”见这个年轻的秦王一副孤绝肃杀气象,蔡泽心头猛然一颤,竟是一时默然。
“君上之意,如何应对?”王绾适时一问。
“此獠必大发蠢举,日夜收拾防卫,预备血战!”
“王之举动,实铤而走险也!”蔡泽终于忍不住呷呷大嚷,“蕲年宫只有千余人,可支一时,当不得嫪毐上万人马半日攻杀!老臣之见,秦王当回驾咸阳,冠礼之日再来雍城。否则老臣请回咸阳,与文信侯共商调兵之法,至少得三万精锐护卫蕲年宫,剿除雍城乱兵!王纵轻生,何当轻国也!”
默然片刻,嬴政勉力笑了笑,又正色道,“纲成君,平乱当有法度。今嫪毐将乱而未乱,又假公器之名。若举大军剿其于未乱之时,省力固省力,然何对朝野?何对国法?嬴政既为秦王,便当为朝野臣民垂范,依法平乱,平乱依法!何谓依法平乱?乱行违法,决当平之,不容商议!何谓平乱依法?乱行不做,国法不举;乱行既做,国法必治!行法之道,贵在后发制人,此谓依法也。今乱迹虽显,然终未举事。当此之时,嬴政若回咸阳,嫪毐必匿其形迹而另行图谋,了却祸乱便是遥遥无期。惟其如此,嬴政宁孤绝涉险,以等候冠礼之名守侯蕲年宫,引此獠举事。届时各方发兵剿乱自是名正言顺,乱象宁不定乎?”
“老臣是说,国失秦王,秦将更乱!孰轻孰重?”
“纲成君差矣!”嬴政罕见地第一次直面驳斥高位大臣,“百年以来,秦国公器如此龌龊生乱,未尝闻也!只要平得此乱,嬴政虽死何憾?果然嬴政死于龌龊之乱,便意味着秦国法度脆弱之至,不堪一击也。若秦人不灭,便当重谋立国之道!有此等醒世之功,嬴政怕死何来?”末了竟是淡淡地笑了。
“……”蔡泽愕然!
王绾不禁热泪盈眶:“君上,蕲年宫将士与王同在!”
“两位放心也!”嬴政霍然起身,“嫪毐若是成事之人,何待今日?既到今日,得遇嬴政,又何能成事?纲成君,你与文信侯一般,都是高看此獠,多有犹疑以致屡屡失机。谓予不信,拭目以待也!”说罢竟是一阵声振屋宇的哈哈大笑。
蔡泽终究默然,不是无可措辞,而是被这个年轻的秦王深深震撼了。一个从未处置过邦国大政且年仅二十二岁的后生,在如此乱象丛生的艰险关头竟是如此地坚不可夺,宁舍身醒世而不苟且偷生,使任何全身再谋的劝谏都显得猥琐苍白,夫复何言矣!然更令人惊诧者,是这个年轻秦王竟能在这般头等大事上如此透彻地把握法治精要,如此透彻地洞察乱局,如此果断清晰地纠正吕不韦与蔡泽这班能事权臣,直是旷世未闻也!蔡泽生在宫廷祸乱最为频仍的燕国,深知平息此等乱局,最需要的便是敢于而且能够力挽狂澜的柱石人物。当年燕国的子之摄政,逼得三代燕王束手无策,以致于不得不将燕王之位禅让给子之;其时,燕国三王但有一君如目下之嬴政,焉得有燕国的三世之乱?赫赫大名的燕昭王其时虽是太子,却深得燕国臣民拥戴,比目下嬴政的处境要好得多,却也是处处避着子之锋芒,处处采取先求保全再图谋国的方略,后来才以大肆割地换来齐军平乱。依着人世法则,便是纵论千古之史家,便是大义当先之豪侠,任谁也不能指责燕昭王这般存身谋国之道。然则,与嬴政这般宁可舍身也要护法醒世的秦王相比,蔡泽却是无法置评了。谚云:蝼蚁尚且贪生,况于人乎!嬴政只有二十二岁,尚未加冠亲政,真正秦王的显赫威权未曾一日得享。当此之时,嬴政退让以求再谋,何错之有?老臣以此道劝谏,何错之有?然则,今日一切都变了。一切常人眼中的大道在嬴政这里似乎都变得幽暗,一切常人眼中的求生方略在嬴政这里似乎都变成了雕虫小技。一时之间,狂傲一生的蔡泽也莫名其妙地觉出一种小来,竟蓦然一个念头闪过:吕不韦大书,化得这个嬴政么……
“老臣力竭矣!王好自为之。”蔡泽一躬,疲惫地去了。
当夜,蕲年宫便悄无声息地忙碌了起来。王绾虽非军旅之士,调遣事务却很是利落,与仪仗将军前后奔波,倒也井然有序。仪仗骑士全部改为步卒,轮流登城防守并将搬运到三座箭楼的磙木擂石火油火箭等一应归置到位,以免初次接战的内侍们到时忙中出错。内侍侍女们则将这段时日削制的箭杆赶装箭簇,再装入一只只箭壶送上箭楼。仆役们则全力赶制军食,因了不能炊烟大起,便只有用无烟木炭在冬日取暖的燎炉上烤饼烤肉,再大量和面揉制面团,届时以备急炊。嬴政身着一身牛皮软甲前后巡视,特意叮嘱一班小内侍将几日搜寻来的狼粪搬上了蕲年宫土山最高的一座孤峰,连夜修筑了一座小小烽火台。
三日之后,泥牛入海的雍城又来了黑肥老吏,给嬴政气昂昂宣读了一卷诏书:假父长信侯决意于四月初三日为嬴政吾儿大行冠礼,自谷雨之日起,子政得在蕲年宫太庙沐浴斋戒旬日,以迎冠礼。读完诏书,黑肥老吏矜持地笑了:“假父长信侯有言,沐浴斋戒之日,蕲年宫得日夜大开宫门,以示诚对天地。王可明白否?”嬴政捧着诏书木然地摇了摇头:“我无兵卒,大开宫门,教狼虫虎豹入来么?”黑肥老吏一挥手:“斋戒之日,自有兵马护卫蕲年宫,王只清心沐浴斋戒便是!”嬴政憨呵呵笑道:“好也好也,我只清心沐浴斋戒便是,甚难事?记住了也。”黑肥老吏不屑地笑了笑大摇大摆去了。
“今年谷雨,三月二十。”旁边王绾提醒一句。
“还有六日!”嬴政突然将诏书狠狠摔向厅中铜鼎,竹简顿时哗啦四飞,转身铁青着脸低声吩咐,“毋再忙碌,兵器军食照三日预备即可。自今日起,除斥候之外,一律足食足睡,养精蓄锐!”王绾嗨地一声,便大步出厅去了。
这夜三更,夜猫子一般的赵高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蕲年宫,给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