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场报告是在某大型矿山的礼堂里做的。正是在这场报告之后,上官峰精神上受到了一次相当强烈的刺激。因为一家外资企业要同该矿山签订投资意向书,会场上只来了一名宣传部长作陪,而且报告会结束时,竟无人想到请他们去就餐,矿山的大小领导全去陪那个高鼻子黄头发的外国人了。等宣传部长和他一起在酒桌旁找到厂长,说“还有一伙战斗英雄没吃饭”(部长原话),厂长竟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下点方便面打发了他们算了!”大家又等了一个小时,才每人吃了一小碗方便面,启程时才知道矿山根本就没有为他们准备车票,他们不得不自己去挤本已十分拥挤的硬座车厢。带着明显的怨气上了车,赵健很快因为一个座位同两个四川的烟贩子吵起来。尽管车长后来了解到他们的身份,将他们安排到餐车坐下,旅途中又一一补了卧铺,赵健的气还是没顺过来。回到部队后,他不想再去上什么军校了!
“他妈的,老子在公母山打过一仗了!……上完军校还不得回来带兵打仗?够了,本人不想再给火车上那些王八蛋卖命了!”
结果九月上旬,上官峰到火车站去送往军校的就只剩下吴彬、于得水、赵光明和赵光亮了。将这件事做完,上官峰觉得自己的心又被深深地刺疼了。
“赵健这件事做的是有毛病。……不过那座矿山的领导做得对吗?还有火车上跟赵健抢座位的烟贩子,他们做得对吗?还有那满车厢的人,知道赵健是位参战军人,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责那两个没道理的烟贩子。……刘有才他们尸骨未寒,军人在他们跟里又一钱不值了吗?……最重要的是,我们不久前受到过的那些欢迎和敬仰全是虚假的,仅仅出于宣传的需要吗?……”
正是这时新任团长刘宗魁找他谈话,询问他是否已就去陆军学院和留部队工作做出了选择。上官峰心境不佳,他觉得在他尚没有对那个刚刚从心底生出的新问题找到满意的答案之前,无法给团长一个回答。这个新问题是:和平环境下的军人的命运是否就是如此,有了边境战争便去流血牺牲,战争一结束就被视如敝履?无论是去陆军学院还是留部队,他都仍旧要做一名军人。但那个新问题却给了他一个必须深思的问题:不是到哪儿去做军人,而是在和平时期继续做一名军人是否真有意义?
他想了一想,对刘宗魁说:
“团长,我还没有最后决定。……现在我只想回家休假,假期中间再好好想一想。”'w w w。 5 1 7 z 。n e t'
刘宗魁同意了。
火车开动时他没有再去考虑刘宗魁让他做出的那个决定,而是栩栩如生地想起了柳溪。战后他和柳溪只通过两封信,知道今年夏天她考上了市师范学院的艺术系,却没有涉及到彼此的感情。打完这一仗,上官峰对许多事的看法都改变了,在信上谈情说爱已是一种小孩子式的可笑行为。但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他对战争和军人这个职业给他的一切再次失去了兴趣,柳溪便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了。火车离故乡越近,上官峰的内心就越是激动。行前他没有给父母打电报,却给柳溪打了电报,让她去火车站接他。“我很快就要和柳溪见面了,”他冲动地想,浑身燥热,“作为一个男人,我已经历了许多事情。我上过大学,参过军,打过仗,九死一生。……我也有过热烈缠绵的爱情,虽然那时我和柳溪显得幼稚,可那仍然是爱。”“这次我要和柳溪结婚,”他突然想到,并且明白那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结合,而是心灵和肉体的结合,还觉得它也是柳溪所盼望的。“别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了,再经历了这件事,作为一个人,我的生命中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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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十二
第二天傍晚,上官峰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故乡。
火车缓缓进站时他一直伏在车窗上,心脏怦怦跳着,向站台上张望。细雨霏霏,接站的人不多,每人手中都擎着一把伞,他看不清伞下人的面孔,先后有两三个姑娘身影很像柳溪,后来发觉却不是。列车停稳了,他提起旅行箱下车,在出站的地道口前等候柳溪,希望能从人流中看到她。但是直到站台上重新变得冷冷清清,列车隆隆地启行,他也没看到柳溪的影子。
“莫非她没来?……不,不会的,我有整整一年没见她了,她也同样。我想见到她,她也会想见到我的。……我刚刚走下战场,她更应当热烈地盼望见到我。……”这样想着,心中的一点失望又不见了。“她或许没有接到电报,或许被什么事耽搁了。……我应当先回家去看爸妈和小妹。”想到这里,他一个人出了站,跑步越过站前广场,挤上了一辆就要开行的公共汽车。
这座城市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马路两侧枝叶浓密的法桐树,市中心高耸的电报大楼被雨水淋湿了,黑黢敷的如同一个披着雨衣的巨人……他在市公安局门前的停车点下车,冒着大起来的雨穿过马路,跑进父母任教几十年的市立重点中学的校门。校门两侧柱顶的球型灯一盏亮着,一盏是黑的,从传达室的小屋里飘出好闻的饭菜香……雨更大了,雨点“叭叭”地打在地下,激起片片水花儿。他提着旅行箱,加快脚步,跌跌撞撞地跑进学校宿舍区,一头撞开三号楼一单元二号门上的竹帘,浑身湿淋淋地出现在围饭桌而坐的父母和小妹眼前。
“阿峰——!”最先认出他来的是小妹。小时候对他一直直呼其名,今天一下瞅见他,目光一亮又喊出了声,忽然想到彼此都大了,匆忙改了口,脸也红了。“哥——!”她叫道。
“爸,妈,小妹——!”上官峰叫道。
部队撤下战场后,爸妈和小妹去看过他一次。即使如此,他的归来仍使一家人惊喜交集。妈妈眉头皱一下,像是没认出他,随即已有几分憔悴的脸就容光焕发了,眼窝里迅速溢满了明亮的泪水。她慌慌张张地丢下饭碗站起,上体和两只手的姿势表明她想隔着饭桌与儿子拥抱,忽然意识到儿子长大了,又成了战斗英雄,同过去那个毛孩子不一样了,就只用手抓住了儿子也向她伸过来的手,说一句“阿峰,你回来了——”,泪水就扑簌簌落下来。爸爸的处境比妈妈尴尬:他也像妻子一样激动,可儿子先把手伸向了母亲,他就只能深情而又有一点意外地望着儿子,用语言将自己的喜悦、感动连同一点谁也没觉察到的嫉妒表达出来:
“阿峰,你回来了!……好!好!蕙芬,你这是干什么,孩子不回来你整天念叨他,孩子回来了你倒哭起来!你瞧阿峰这一身湿衣服,还不给他换换!……么姑,你还站在那儿笑!快去打点热水让你哥洗洗!……”
妻子和女儿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女儿没有去给哥哥打水,而是让他进家里的卫生间洗了手脸;妻子把儿子去年脱在家里的旧衣服找出来,穿时才发觉件件都小了,结果上官峰还是从旅行箱找出一套换洗的军衣穿上了。妻子去厨房给儿子做饭,父亲才觉得不那么激动了,坐下来,满意地望着儿子,大声咳嗽着,试图掩饰过去,却让女儿看出了破绽:
“爸,你还说妈呢!瞧瞧你,我哥回来,还不是高兴哭了!……你们俩一样——重男轻女!”
一家人忙乱了半夜才消停。上官峰吃了妈妈做的荷包蛋汤面,又围绕着自己的旅程和公母山之战回答了许多问题,才躺到厅里妈妈为他临时搭的床铺上睡下了,又久久没有睡着。这套一家人住了很久的两室一厅的单元房,低低的天花板,妈妈亲手绣的有松柏和仙鹤图案的窗帘,从爸妈和小妹的房间——小时候也是他的房间——分别飘出的只有家里人才能分辨出的温馨的气味,连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竹叶在雨点的打击下噼哩啪啦回味悠长的响声,都是他儿时熟悉的,习惯的。忽然,他觉得那场战争已经离他很远了。
“我真地打过仗,还带着另外五个人冒死冲上了634高地吗?……那一切是有过的,今天想来却如同一场梦。……是不是人的所有经历后来想起都如同一场梦呢?”他把双手枕在脑后,愉快地思考着,觉得一颗心完全松弛下来。
他明白自己睡不着的原因是柳溪,有些惭愧:说是回到了父母身边,心里想的却是那个今年刚满17岁的大学一年级女生。然而傍晚她没去车站接他这件事带给他的一点不快已经不存在了。他怀着热烈的柔情胡乱想着她,真切地意识到:一年前柳溪在他的生命中还只是一种类似锦上添花的部分,今天却成了难以割舍的部分了。
第二天早上他醒得很迟,爸爸和小妹去了学校,只有妈妈一个人守在床前,含笑望着他,等着儿子醒来。
“妈,柳溪怎么样?”睁开眼望见妈妈慈祥的笑容,他一开口就问起了那个过去羞于对妈妈提及的人。
妈妈的眼睛里掠过一道不易觉察的阴影。转瞬就消失了。妈妈望着儿子的眼睛,什么事也没有似地说:
“柳溪挺好的。……她爸调市教育局去了,家也搬了。以前她常来看你的信,最近倒不常来了。……人家上大学了,忙了,跑一趟不容易!”
妈妈向来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但她试图掩饰心中的一点不安,被上官峰觉察到了。
草草吃过早点,他冒着毛毛细雨到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给位于北郊的师范学院打电话。他原以为不好找到柳溪的,但只耽搁了几分钟,他就听到她的声音。
“柳溪吗?……我是阿峰啊!我昨晚上到家的。”柳溪的声音里并没显现出预料中的兴奋,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矜持起来。
“离开部队前我给你发过一封电报,你收到没有?”
“电报?……唔,收到了。”柳溪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昨晚上学校有个舞会,有人邀了我。……后来又下了雨。……”她忽然换了话题,情绪也高涨了,“阿峰,咱们什么时候见面?……今天晚上怎么样?还是老地方,行不行?”
上官峰的心又热起来。他知道她说的老地方是哪儿。
“好,晚上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