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留校,必须统统分到作战部队去。没有人再提上官峰留校的事,也没谁再想起他的真实年龄,于是他便被分到军区主力师之一的L师A团三营,先在八连当了半年战士,然后就在这个连当了排长。
一名军校生毕业后被分到部队做基层军官,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上官峰对此没有异议。四年军校教育不仅让他精通了初级指挥知识和步兵的战术与技术,还在灵魂深处内化了他的军人意识,后者就包含了对军人职业、责任、使命、荣辱等等命题的确定的和随俗的领悟。但他走进军校毕竟不是自愿的,四年间所以在军校待了下来,除了那些使他不能不待下去的外部原因,他心底还一直暗藏着一个孩子气的想法:进军校是别人强加在他生命中的一个荒唐的举措,它既然是一个错误,有一天就总会得到纠正。他的年龄还小,读完军校再考地方大学也还来得及。但是现在他的这种幻想被打碎了,那个错误不但没被纠正,还化作一种无法回避的命运,真实地在他未来的岁月里继续伸延下去,他无法一眼望见它的尽头。十六岁的上官峰心底的一双眼睛猛然睁开了,他感到失望,感到愤怒,虽然那是一种无力的失望和愤怒,却真实地左右了他对新生活的态度。
此后一年多他在A团的生活遭到了很大困难。连队与军校居然有天渊之别,这是他没想到的;在军校是别人管他,在这儿当了排长的他却要管别人;以前都是别人主动来解决他的思想问题,现在他的责任之一就是去做别人的思想工作;他十六岁的生命基本是在家里和一所又一所的学校度过的,他的知识结构也基本是校园和书本式的,然而在连队当排长却需要另外一种知识,后面这种知识他的有限的阅历还没有来得及教会他。误入军校的玩笑终于变成了无法逃避的、每一日都异常单调繁琐的军营生活现实,最后的一点幽默感也离他而去,代替它的是莫名的烦躁和不适应感,它们同心底原有的失望与愤怒会合在一起,化作盲目的怨气和怒意,不由自主地向着周围的目标发泄出来。
有一天他把它们发泄到团长头上,自己也在团里出了大名。
去年秋末,八连在团部担负施工任务。星期六晚上放电影,司令部不是按惯例通知特务连派人负责维持礼堂门口的秩序,倒把公差推到他们连头上。他是值日排长,连长自然把差事交给了他。战士们因为对团里有意见和看不上电影心怀怨气,身为排长的他怨气尤其大,电影一开演,他马上把手下的兵放进礼堂,按规定关上大门,带两个班长守在门口,不放任何迟到的人入场。
不想这时就大步流星地走来了团长江涛。
上官峰不认识江涛。到A团一年有余尚不认识团长,说起来不大可能,但他确实不认识江涛。不过就是认识江涛,照他幼稚的想法,团长迟到了也是不能进场的,规定就是规定,首长更不能例外。上官峰还有别的理由不放江涛入场:按通知军人应着军装入场,江涛下身穿一条毛料军裤,上身却穿了一件棕红耀眼的皮夹克。
团长的到来使原先被上官峰堵在礼堂门外的一大群迟到者眼里闪出了光芒。他们主动为江涛让出一条路,并且认为:一旦那个把门的一脸倔强的小排长放团长进去了,就没有理由不让他们跟进去!
这天晚上江涛脸上红扑扑的,两眼放亮。晚饭时他陪军里来的工作组喝了两杯葡萄酒,回到宿舍又接到了张莉从师医院打来的电话。明天是星期天,张莉约他到附近一个风景点玩一天。江涛因为工作组在团里不能去,但周末接到这么一个电话却是愉快的,两个人就扯得长了些。之后他脱掉军装换便装,按自己的做派打扮起来,又用去一些时间。部队看电影必须着装整齐是他亲自规定的,但此项规定唯独对他本人无效。没有平地不显高山,任何事物中都有特殊,他的目标就是要在这个团、这个师乃至这个军里表现和保持一种独领风骚式的特殊。
他旁若无人地走上礼堂门前的台阶时并没想到会受到阻拦。他当然不认识上官峰,却不认为后者不认识他,一旦自己走过去,那个小排长背后的门就会自动打开。江涛并不关心礼堂门外的那些人,许多人堵在这里当然是不正常的,不过处理此类事情是军务部门的职责。
就是那些围观者也没想到上官峰不认识团长,于是江涛径直走过去谁也没提示性地发一声喊。上官峰看到的只是一位他不认识的、既迟到又不按规定着装的首长,礼堂门外的人都瞪大眼睛望着他对此人的反应,他当然不能让他们看他的笑话,以为他不敢拦阻这位首长。
江涛走近了。
“首长,你迟到了。”他没有从入口处闪开,却直视着来人,说道。
江涛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并没意识到自己被拦在了礼堂门口,还以为这个排长只是想和他搭讪,嘴里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我有点事儿耽搁了。”
上官峰还是没有闪开。“按规定迟到了就不能入场。”他说,目光坚定且隐含着大胆的责备,“你是首长,应该带头遵守纪律。”
江涛不能不停下了,同时也清醒了。他先是惊讶:这是哪个连的排长,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中拦他?继而勃然大怒,冲着上官峰吼了一声:
“滚开!”
上官峰被“首长”的出言不逊惊呆了,脸色陡变。一种当众受辱的感觉即刻让他浑身发颤,不争气的泪水也一下涌上了眼帘,声音跟着变得又高又抖:“你骂谁?你叫谁滚开?你你……”
围观者们此时才看出门道,乱喊:“他是团长!”“你把团长拦住了!”上官峰知道了面前的人是团长,但他已不能从“火线”上退下来了,团长不遵守规定,还张口骂人,这个团长就不值得他尊敬了!“团长怎么样?”他拖着哭腔喊,“团长就能骂人吗?”他干脆横下一条心,发狠道:“今天我就是不让你进!看你能怎么样?!”
电影场内的八连连长和军务股长听到吵闹声跑出来,把他从入口处拉开,江涛才进了礼堂。散场时后者差不多把这件事忘了,无非是一个不懂事又不认识他的小排长给他制造了一点不愉快而已。上官峰却没有忘掉团长给予自己的污辱。江涛刚刚回到宿舍,门就被一个人敲开了。
“是你?!”愣了一下,他才想起来这人是谁,脸色难看起来,转身往里走,一边问,“你有什么事?!”
上官峰没有受到邀请,还是走进门,站住,不理睬江涛那虚假的要他坐下的手势,灰白的脸上努力保持着镇静和尊严的表情,不让眼泪再次溢到眼窝里。然后,他一字一字将心中酝酿得烂熟的一番话讲了出来:
“团长,我是想来告诉你:你是一个履行军职的公民,我也是一个履行军职的公民,我可以而且必须接受你的领导,却没有义务也绝对不会接受你的污辱。今天晚上你已经骂了我,那么现在我也要回敬一句——你是个混蛋!”
说完话,他没有理会江涛的反应,猛地转过身,走了。
江涛又被弄蒙了,清醒后那个不知姓名的小排长已经走远。今天他是第二次被这个人的胆大妄为震惊了。盛怒之下他打电话给三营教导员,让他立即查明八连今晚在团部礼堂门口值勤的排长是谁,明天就让此人从A团卷铺盖滚蛋。“我不大认识他,可能是个刚分来的学生官儿。”他气得对着话筒大喘,一迭声地叫:“查清后立即把他退回陆军学院,我们不要这样的人!”身为团长,团里居然有人敢当面骂自己“混蛋”,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营教导员没有把上官峰退回陆军学院,因为那是办不到的,可还是亲自去八连严厉地批评了他。江涛后来虽然仍对上官峰耿耿于怀,却不好对别人再提此事。但是上官峰同团长“打架”的事却在全团传开了,渐渐被演义成某种类似武侠小说的东西。他还什么也不明白,就成了A团有名的“刺儿头”干部。
有一天他终于想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团待下去了。
去年冬末部队接到作战命令,紧急扩编,C团向全师要一批基层干部,上官峰听到消息,马上找教导员报名。不久他就知道了:即便他不主动报名,这次也要被“支援”出去,团干部股最早拟定的一份名单里,就有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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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七
他是抱着摆脱江涛的目的来到C团的,这个目的实现了;没容他感到轻松,那种来自使他得以离开A团的巨大事变本身的沉重,就蓦然充塞了他心灵的全部空间,黑暗取代了每一缕生命的阳光。
战争的车轮正在隆隆启动。他被任命为C团三营九连三排长的当天全军便开赴南疆,进入持续三个月的战前山地适应性训练。与他面对的新生活相比较,同江涛的冲突已经不算什么了。
这是他步入军营后经历的第二个、也是更困难的一个时期。每天,他至少有十六个小时要带着他的排或者同全连一起进行各种各样紧张的、累死人的训练或演习;夜晚,他躺在侗家山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意识到自己正集中精力审视和思考那个他还没有认真思考、因而绝对难以理解的事物。后者包含的意义对他个人来说是如此明白,以至他从一开始就无法相信那是真实的!
在由战争带来的各种可能的和可以想象到的危险中,真正深深撼动了他的灵魂、让他对自己生命存在的可靠性第一次生出怀疑、因而感到了巨大的恐怖的,还是他将在战争中死亡这种可怕的前景本身。他才只有十七岁,向往的仍是有一天脱下军装,走进一座可以让他钻研数学或天体物理的高等学府。战争是真正军人的事业,他却不是真正的军人,即使他崇拜书本或银幕上那些壮烈牺牲的英雄,自己却不愿成为那样的人。“我不是为了打仗才生到世界上来的,”一个声音一直在他心里回响,“我到世界上来另有原因和使命。军校和军营生活我已经勉强接受了,战争和死亡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没有完成那些使命之前就让我死亡在一场规模有限的边境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