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所有污辱!
然后他走出了二号岩洞,来到指挥帐篷前的空地上。天色已经大亮。第一抹红亮的阳光已经照射到岭脊之上。经过了一个不寻常的夜晚之后,重新展现在他眼前的每一座山峰,每一道沟壑、每一片森林和近处的每一棵小树,都好像被赋予了第二次生命,一切都显得真实、鲜明、可爱!
两位记者和团指挥所的勤杂人员正从岭脊线的观察所走下来。江涛已忘记了昨晚上和白帆之间发生的事情,他觉得他们每个人脸上也都像他一样洋溢着胜利的兴奋和激动。肖群一眼望见他,便撇下众人,最先跑过来,用一种似乎比江涛自己还要冲动的声音问道:“江团长,请问我现在是否就可以向北京报道骑盘岭战斗的胜利消息?”
“记者先生,打仗是我的事,发新闻就是你的事了!”江涛愉快地回答。肖群转身跑向三号岩洞。两分钟后,A团骑盘岭进攻战斗胜利的消息就传到了北京!受尹国才提醒,刘二柱为聚集在指挥帐篷前的人们送来了“首都牌”红葡萄酒。江涛擎起一只斟满深红色酒浆的高脚玻璃杯,脸上现出坚定、明朗的笑容,接受部下的祝贺。在猫儿岭西南方,001号高地上下的枪声愈来愈激烈。B团的战斗还刚刚开始,他就已经取得了胜利。可这胜利似乎来得过于轻松。一个暗藏在心底的疑问冷不丁地冒了出来——他在骑盘岭上打的只是敌人的警戒哨,那么敌人的主力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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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八
昨夜到达黑风涧之后,刘宗魁直到凌晨四点还没有休息。他先是通过提前架设好的电话同A团指挥所取得了联系,报告了他们按时到位的消息,接着又分别派人去联络342高地下的A团二营和位于黑风涧北方谷底的师医院第二包扎所,以及与之相邻的一个弹药补给点,同时等待七连的一个排帮营指挥所在涧溪东南密林中构筑一个掩蔽部。等派出的人陆续回来,营指挥所的掩蔽部也构筑完毕,表针已指向凌晨三点。这时他又和肖斌一起,到各连宿营地检查了一遍,结果发现九连一排二排竟露宿林间,没有挖猫耳洞。刘宗魁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连,现在一见是这种情况更恼火了,找到九连连部掩蔽部,把程明喊醒,训了一顿。程明马上要去纠正自己的错误,又被他制止了:既然大家已经睡了,那就让他们继续睡吧,赶到我军炮击前半小时把他们叫醒起来挖洞,不然这一夜谁也别想睡了!
这以后他才回到营指挥所的掩蔽部,背靠潮湿的土墙坐下来,同A团指挥所通了一个电话。A团参谋长尹国才告诉他:该团各营已按原计划进入攻击出发地域,一切正常。他松了一口气,想到自己也应该在战争打响前睡一会儿,就把身子往土墙下顺了顺,脑袋枕着一块石头,闭上了眼睛。
他很久没有睡着。大战在即的紧张情绪一直影响着他,使他难以进入梦乡;更重要的是,随着C团三营抵达黑风涧,他对战争和这支部队命运的想法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就像一个对海滨浴场怀有畏惧的人走在沙滩上和海水已经没胸时想法大不相同一样,此时他想的也不再是部队能否打仗或者江涛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厄运之类的问题,而是部队面对各种可能遇到的险情时如何处置,如何组织战斗。战场就在面前,战争已经具体化了。几年前那场边境战争中的往事也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一时间他决定了许多事情,譬如部队误入雷区后怎么办,运动途中突然遭遇炮火拦截怎么办,第一位烈士牺牲后如何继续组织战斗,等等。最后他甚至还想到了战场上他们可能遇到的最厉害的步兵武器,那是一种经过敌人改装的高平两用机枪,弹丸有拇指粗细,打到人身上就是一个碗大的洞,上次战争敌人就充分地运用了此种对步兵的士气极具震撼和瓦解力的武器,这次战争敌人也不会不使用它,他必须提前告诫C团三营的各级指挥员警惕这种武器。
但他还是赶在拂晓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盹儿,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梦见妻子还活着,来信向他要钱。他讨厌她和她的信,下决心不再到司务长那儿借钱寄给她;忽然徐春兰来部队找他了,他想躲起来,因为没有给她寄钱。一下又见徐春兰正笑嘻嘻地向他走来,红光满面,身上什么病也没有了,说宗魁咱们走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他一时那么高兴,随她来到一片绿草如茵野花盛开的山冈上,像电影中的恋人一样手拉着手,面对面地旋转起来。就在这时他想到妻子已经死了,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刻猝然惊醒。腕上战前新发的指挥员多用表的夜光表针正指向六点。掩蔽部和四周围的山林间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那个时刻就要到了。他坐直身子,发现肖斌和陈国庆也醒了,便命令他们通知各连做好战斗准备,然后猫腰钻出掩蔽部,将松弛的腰带紧了紧,走到外面的林坡上去,心情却因刚才的梦恶劣起来。
林子里夜色尚浓,与潮湿的凉涔涔的雾气弥漫在一起,黑魆魆的,但是也有些微弱的青光渗进来,将灰褐色的空间和黑褐色的树干模糊地分辨开。地面上被夜雾打湿的落叶层在他的脚下发出“嚓嚓”的脆裂声。穿过林间空隙望出去,涧谷和涧溪两侧的林木还是黑糊糊的,几颗大而白亮的星辰在洞坡上方乌蓝的天穹上闪烁,一轮失去了光亮、三分之一边缘模糊不清的银盘似的圆月还悄悄挂在乌色的林梢中,没有最后落下去。
刘宗魁登上了林子边缘的一座高突的土岗。从这里既可以向南遥望骑盘岭大山梁上的342高地,又能一览无余地看清整个黑风涧。342高地巍巍耸出在拂晓时青灰色的天空里,目前还悄无声息;涧溪两侧的林子里,一名战士走出来,蹚开茂密的灌木丛,下到涧底去打水;另外一个地方,几个士兵蹲在林边抽烟,一点点暗红的烟火明明灭灭。涧溪东北侧林子里,有人大声地叫骂着什么,远远听来像是九连连长程明的声音,林子里不时有人跑进跑出,伴着一些沉闷的响动,他明白那是九连一排和二排正在挖他们昨天夜里没有挖的防炮洞。“原来他们早就醒了,”他想,“或者根本就没有睡着。”最后一个念头让他的心境更坏了。“没有睡着体力就不可能完全恢复,那对作战来讲是件坏事。”空气中飘散着士兵的汗臭味儿、火药味儿、枪油味儿、辛辣的劣质烟草味儿,同黎明前林间逐渐冷凝的寒雾搅和在一起,吸进肺里很不舒服。他对这一切并不感到新奇。这就是战争,战争的气味,战场的拂晓。他漫无边际地想,心脏却因战争就要打响而似乎被一根细线很疼地束紧了。“今天江涛会给我们什么任务呢?”他又想到那个老问题,却没有想下去,因为它不是一个自己能够做出回答的问题,一会儿又想到拂晓前的那个与妻子有关的梦,“她为什么今天还来向我要钱呢?……她死了,是我的负疚的灵魂在替她向我讨账,”他解释道,“可是她最后又要带我去那个地方是什么意思呢?……她的病全好了,那就是说她已经死了,她要拉我去的地方只能是她的墓地。她在责备我至今还没有到她的墓上去看一看。”“不……”另外一种解释蓦然涌上心来,他马上严厉地将它驱逐掉了,“死。我是因为战争的来临而想到了死。她恰恰在梦中满足了我的恐惧。……不,几年前那场战争比公母山地区的战争规模更大,我都活下来了,难道还会死在这次战争里吗?……徐春兰死了,这个世界上已没有让我挂念的人了,我对它一无眷恋,难道还怕死吗?!……”
他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他已听到了炮兵试射出的第一发炮弹飞过头顶的声音。刘宗魁甚至从那一串“叭叭……”的带点儿颤音的啸声中听出它是一发122毫米的加榴炮弹,天色正在由青灰转成灰白,天空和骑盘岭大山梁之间那道起伏不定的分界线看得更清楚了;一团紫红的烟火在342高地中部晨光昏暗的凹地里闪亮了一下,随即化成一柱斜斜的、细长的炸烟升起来,然后他才听到一个绵长喑哑的炸音。——不是那团火光,也不是那道炸烟,而恰恰最后的炸音,让刘宗魁觉得原来就系紧在自己心脏上的那根细线被人用力拽了一下,喉咙口的呼吸立即因这猝然的撕裂般的疼痛而急促和困难了!
“开始了!”他想,一边严厉地注视着批判着内心中升起的兴奋和激动,“可我并不像几年前第一次打仗时那么兴奋,”一刹那间他回忆起当初的心情:炮击就要开始,原来的紧张不安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简单的兴奋和激动,一心焦灼地盼望着能快些投入战斗;后来又是这种心理使自己忘记了恐惧,全神贯注地带着七连扑向了敌人盘踞的高地。“看来我已经习惯了战争,”他厌恶地想,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这是不应该的,我并不喜欢,可实际上就是这样!”
第二发炮弹过了好久才在342高地顶端炸起另一团火光。肖斌、陈国庆和警卫员魏喜也跑到了他身边。
“副团长,到底干起来了!”肖斌快活地叫了一声,涨红了脸,瞧他一眼,举起望远镜朝342高地上望去。
教导员陈国庆只是不停地往上扶鼻梁上的眼镜。但看得出来,这位白面书生的激动比肖斌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宗魁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对肖斌和陈国庆、也对自己不满意了:都是营团一级指挥员了,战争开始时不该还像个新兵那样激动!
“肖营长,你回营指挥所,通知各连注意隐蔽,防止敌人反炮击!”他对肖斌道。
肖斌答应一声,跑回林中去了。刘宗魁没有再说什么,一排130毫米口径的火箭炮弹就从北方山野后面腾空而起,它们挟着飓风,尾部拖着条条短而明亮的火焰,呼喇喇地越过头顶上灰白的天空,发出划破千万层玻璃的脆响,落到342高地上去,那儿立即就有一大片黑红相杂的烟尘冲天而起,淹没了原本弥漫在山野里的团团晨雾,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声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