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脸上一刹那间闪过一丝委屈和不屑,目光急遽地同尹国才碰撞一下,似乎在说:瞧这些老古董,他们是信不过我们的!他并没迟疑,马上转过脸来,直视着师长,生气地、大声地说道:
“我团的作战方案早已报经军师两级首长审查批准。我现在再复述一遍:上级给我们团的任务是收复骑盘岭地区的国土。骑盘岭为一东西横亘的大山梁,在公母山主峰001号高地以东绵延达六公里有余,据侦察,梁脊上基本平坦,无险可守,敌人兵力单薄,目前仅在西端之164号高地、中段之342号高地、东端之631号高地设点防御,每个点的兵力最多为一个排,其余还有大约一个排的兵力在梁上其他地区担任潜伏哨。上述三座高地各自孤立,难以相互支援,岭前大裂谷以南天子山地区,亦未发现敌大股兵力活动。我团的部署是:用原有的三个营,分别进攻上述三座高地,将师里加强给我团的C团三营留作团的预备队。具体实施方案是:今晚十时起各营秘密进入潜伏地域,明晨六时四十分我方炮火准备开始,工兵分队即在雷区为步兵开辟通路,各营尖刀连跟随工兵接敌。待二十分钟后炮火延伸,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上敌阵地,以我之众,击敌之寡,快速结束战斗并转入防御。”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出人们并未马上理解这一战斗方案的妙处,眉头微微一蹙,目光又变得锐利和明亮起来。“这个方案看似平分兵力,不符合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的作战原则,其实不然。骑盘岭梁长敌散,若只集中攻其一点,然后逐段克敌,必定延误时间,难以实现突袭的战术意图。目前我即使以一个营攻其一座高地,在兵力上也属绝对优势,况且只要突破一点,便可以沿山梁向另外两个点实施水平推进,使敌失去居高临下之势。”最后,他把目光重新转向军长,将自己的决心缓缓地说出来。“在充分估计到战斗中可能发生的困难情况之后,我代表A团党委和全体官兵向军师首长保证:进攻行动开始后三小时内,全部结束骑盘岭战斗!”
他说完了,但是由这番话引起的激动情绪还留在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江涛就用这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沙盘周围的人们,再次感觉到自己的话无疑给大多数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军长的神情仍是阴郁的,无动于衷的。他看了一会儿沙盘,慢吞吞地站起来,对何晏说:
“何副处长,你把B团的作战方案也讲一讲给江涛同志听,以便他掌握情况,方便协同。”
“是!”
何晏声调适中地回答了一声,随即打开双手抱在小腹前的作战图囊,用职业参谋特有的清晰、流利、平板、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朗声念道:
“B团的任务是收复公母山主峰001号高地及周围小高地。敌兵力为一个加强步兵连(四个或五个步兵排,六○迫击炮三门,掷弹筒二十四具,火箭筒九具),以001号高地为主要依托,组织防御。该高地北侧多为深沟大壑,断壁悬崖,部队展开及遂行攻击较为困难,南侧坡势较缓且无断崖,据此,该团决定明天拂晓炮火准备后,由一营两个连从北侧对001号高地实施助攻,其余两个营加一营三连于今晚七时由现集结地桐家冲向西运动至秃鹫峰,在435号界碑处翻越山垭口,秘密进入公母山南侧大山峡,并折向东北,明晨拂晓炮火准备前全部潜入001号高地西南之密林隐蔽,炮火准备开始后即从高地南麓分多路向峰顶发起攻击。B团保证明天中午十时前拿下001号高地并周围诸小高地。”
何晏合上作战图囊,表示自己的公事完毕。就像一个配角演员,知道自己在舞台上的位置,刚刚结束前台的表演,马上退回到了后台。但是整个剧情却因他的出场发生了逆转:方才A团明天的骑盘岭之役还是人们思考的中心,现在它却变成了一个更大的作战行动的并非最重要的部分。而且,此前军长松弛多褶的眼皮一直沉沉地下垂着,现在却高高抬起,从那对三角形小洞似的眼睛深处,直直地向江涛射出了两道利剑般的光芒。老头儿严厉地、怀疑似的盯了他两秒钟,才开口清晰地说道:
“江涛同志,我把B团柳道明同志结束公母山主峰地区战斗的最后时间规定在明天夜间二十四时整。我也把你团结束骑盘岭地区收复战斗的最后时间定在明天夜间二十四时整,如果你们哪一位不能按时完成作战任务,咱们军事法庭见!”
江涛整个早上一直容光焕发的脸在军长冷峻逼人的目光下微微有些发白。周围的人悄悄抽了一口冷气,又一次不约而同地想到:今天清晨,无论在A团指挥所还是在整个战区,我军的真正灵魂和主宰都仍旧是这个看上去似乎弱不禁风的老头儿而不是别人。
两道警示性的目光从军长侧后射向江涛。江涛会意,握紧手中的沙盘示意棒,双脚“啪”的一个立正,目光庄严、凝重,望着军长,声若洪钟地答道:
“报告军长,江涛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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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
众人纷纷闪开,给转身向帐篷外走去的军长让路,把师长也挤到了一旁。这种场合下师长习惯了要讲两句,可军长竟没有给他一个说点个人意见的机会。最令师长不愉快的是:由于方才军长为A团收复骑盘岭地区规定了最后时间,他今天早上陪老头儿来A团指挥所视察的目的已经不可能达到。师长走出帐篷之前又朝江涛的下榻处扫了一眼,发觉进来时看到的一切不知何时已被谁用那块枣红色天鹅绒帘布遮住了。师长盯住这块帘布,不由得再次怒火中烧:它哪儿是一块普通的帘布,他绝对有把握认定,它原本是一块团以上单位礼堂舞台上的大幕!
师长最后一个走出帐篷时满面怒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军长正在上车。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罢休,想了想便撇下自己的车,走过去拉开军长吉普车的后门,坐到后座上。
几分钟后,两辆吉普车又在猫儿岭北方的急造公路上疾驰。
“军长,明天部队就要打仗,我们师党委的意见仍旧没有改变。”短暂的沉默过后,师长开口说道。今天一早上他心绪恶劣,话一出唇就显得火气很冲。“半个月前我们就把报告打上去了,可军里一直没有给我们下文。今天我要再一次向你和军党委重申我们的意见:将江涛从A团指挥位置上换下来,派C团刘团长接替他,指挥A团明天的战斗!”他停了一下,见军长没有什么反应,又补充了几句,“我们这样做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我们是对明天让江涛指挥骑盘岭战斗不放心。我们不能拿着胜利去冒险!”
他终于将一早上都想对军长说的话说出来了,然后注意地看了看前排车座上的军长。军长什么反应也没有,老头儿上车后一直沉重地耷拉着眼皮,全神贯注地沉湎在自己的思想里。师长心里忽然沮丧极了。
车子颠了一下。军长抬起头,睁开双眼,透过有机玻璃的车窗,阴郁地望着公路右侧峡谷间那起伏不定、被阳光照耀得异常明亮的森林。
师长却像受到了鼓舞,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
“今天早上你也亲眼看到了。战前就有人反映他的作风问题,只是因为部队要上前线,我们还没来得及调查处理。这下可好,他倒将那个女人弄到自己的野战指挥所里去了!明天就要打仗,今天他还有心思带她去林子里打鸟!……你再看看他那个指挥所,简直就是个花花公子夜总会嘛!”接下去他还想说出对那块天鹅绒帘布的怀疑,因为没有十分的把握,又止住了。“军长,江涛当团长两年了。两年来我对他的印象是两个字,第一个是‘骄’,第二个是‘娇’。太骄傲轻狂的人容易轻敌,兵法上说骄兵必败;太娇气的人则很难承受战争中的挫折。鉴于这种分析,我们半个月前才做出了将他换下来的决定。请军首长尽快做出决断,一定在今天给我们一个正式答复,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
吉普车又从一大团晨雾里钻了出来,转了一个弯,继续在急造公路上盘旋。师长注意到军长的眼皮又沉重地耷拉下去。那种沮丧的感觉再次潮水般涌满了师长的心胸。
半小时后,两辆吉普车在猫儿岭北方大山峡中一条由北向南延伸过来的山腿旁停下来。军直工兵营的一个排正在这里为军长构筑一座半地下式的前沿观察所。师长下车后发觉老头儿为自己选的这块地方很不错,它地势低,视野却很开阔,不像一般的观察所那样设在某些制高点上,容易被敌人猜中而遭到炮火袭击,却又可以从此处对整个公母山主峰地区一览无余。
有几分钟时间军长站在一片马尾松林之下,眺望南方的山群。师长想起老头儿也许早把他说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今天一早上他算是白忙活了。但军长已经从南方郁郁苍苍的山林中转过头来,用一种在他看来是老师责备高年级学生不懂加减乘除一样锐利的目光盯他一眼,口中清楚地吐出了八个字:
“临战易将,兵家大忌。”
身材高大的师长似乎被这句话钉在那儿了。斑驳的阳光透过头顶的马尾松针叶火辣辣地洒在他的秃顶上,让他一时间感到燥热难耐。“军长心里想的不是这句话。军长真正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叫道,“军长一早上的神情态度表明他也不喜欢江涛,但他却下定决心让江涛领率A团进行明天的战斗,其中的道理我一点儿也不懂。”军长走向没竣工的前沿观察所时师长没有再跟上去。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早上他同军长的公事已经完结。军长明确否定了他们师党委的意见,但后面这件事在他已不像原来那么重要了。该做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军长可能有军长的道理。明天的战斗中A团那里一旦出现不测,军长自然会为自己今天的决定承担责任。再后来师长便热烈地盼望回到自己的前沿指挥所去,它就在面前这条大山峡的南侧,猫儿岭西侧山腿的反斜面上。师长忽然又想到那个令自己格外不快乃至于愤怒的原因了:整整一个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