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啸卿就叹了口气:“果然又是胡柴。我把你想成鬼怪了,还当你看得穿墙。”
他一只手扣上了张立宪的脑袋,张立宪保持着一个敬礼的姿势,被他轻轻地把脑袋拧了过来,于是张立宪眼泪盈眶地看着他的师座,被盯了两秒,一行眼泪掉了下来。
虞啸卿的口气倒是柔和得很:“哭什么?我要是死了,你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光,要么回家,讨个老婆,看举国沦丧。哭什么?”
张立宪:“是!师座!”——于是又是一行。
虞啸卿在那个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两记,于是那个从来学他挺得像枪一样的家伙弯了,低着个脑袋瞪着自己脚尖。虞啸卿却又不管他了,他找的是我的团长,从进来找的就是我的团长。
虞啸卿:“抱歉。”
死啦死啦:“没事。”
虞啸卿:“他们跟上我的时候都是小孩子。打得很苦。我跟你一样穷过。没东西可以犒劳。无赏即无罚,无赏无罚即无管治。我能给他们的只有娇纵,于是娇纵太过。抱歉。”
死啦死啦:“没事。”
虞啸卿:“你的部下已经惩治过,我的部下还没惩治。”他挥了挥手让随着他的警卫进来:“全体禁闭。禁食面壁,肚子空了脑子会想得多点。”
张立宪:“师座,您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虞啸卿:“明知用人,你们在做什么?”他让就要拖人的警卫停了:“禁闭暂免,每人去自领十记军棍。”
张立宪:“他们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我带的头。”
虞啸卿:“你是二十记。”
张立宪:“是。”
料理完他部下的虞啸卿便看着我们,确切说,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大眼对小眼地看着。
虞啸卿:“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死啦死啦:“……没有。”
虞啸卿:“有的。我压根没说是什么事的办法,炒鸡蛋的办法?或者治脚气的办法?你就回我一个没有——有的。”
死啦死啦:“……没有。”
于是虞啸卿在他拉着的刀上找了找支点,然后跪了下来。
虞啸卿:“在这里见上,不是碰巧。五个小时前我想打穿自己脑袋,连枪都被人下了。然后到处找你——我从祭旗坡找过来的。”
我们一片死寂,连惊讶都忘掉了。
虞啸卿一夜煎熬。于是自杀,自杀未遂,于是灵光闪现,然后满禅达找一个该死不死的人。目高于顶没削掉他的智慧,我们所在的世界从不缺少人精。
我不再瞪着虞啸卿了。反正最不可能的事他也做了。我只关注着死啦死啦的后脑勺,我看着那个后脑勺一点一点地低迷,慢慢地耷拉下来。
死啦死啦:“……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墙。我没有办法。”
然后他从虞啸卿身边走过,他没有去看虞啸卿的勇气。也更不会有扶虞啸卿起来的勇气。我们耷拉着头,用做贼一样的步履从我们的师座身边走过。
被我们留在院子里的人们如同凝固。
我们灰溜溜地走过钉子巷,虞啸卿的小小车队也灰溜溜地停在外边。我们看见让我们非常惊诧的一景:唐基和郝兽医坐在虞啸卿座车的后座上,郝老头儿仰着天,把一颗脑袋在靠背上横担,他哭得不像个样子。唐基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拿着他想给郝老头用郝老头却从没用过的手绢——老郝已经用习惯了衣袖和衣摆,譬如现在。
我:“……郝老头怎么来啦?”
死啦死啦:“送我来的。我让他等在外边。”
我们心情都有点低落,我和死啦死啦,我们都不想说话。
迷龙:“个老笨蛋,咋和那么个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
没人能回答他,我们都是在低语,你可以对一个半吊子军医的伤恸表示奇怪,但绝不敢对一个副师座的言行表示怀疑。我们低眉顺眼地走近,低眉弄眼地走过,低眉顺眼地离开。
唐基很难得地没有眼观六路,专注于他身边那个同龄者的伤恸,并且我们发现这又是个方言怪,他和郝老头掰陕西话:“……莫事啦,莫事。老汉,老哥哥。人生一世,弹指一回。有什么懂不得的?你我不过是分坐了两趟车,你坐了牛车,我坐了汽车,可坐车的不还是个人,不还都是从娃娃坐到老汉?”
郝兽医就只是仰着,本想少流泪,结果多流泪:“……莫得啦,都莫得啦。”
唐基:“得之幸,失之命。话反过来讲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讲嘞,越讲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听,我不好陪你哭。”
郝兽医:“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谢谢,谢谢副师座。”
唐基:“我日他妈的副师座。”
我们快速地从车前走过,我们又想听,又不敢听,而且唐基已经注意到我们。
我们想迅速离开这里,迷龙不辣小醉也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就他们的本能,都能嗅出来气氛的怪异,尽管虞啸卿没追上来,也没有任何人拦我们。
我们走到钉子巷巷口时,郝兽医拭着红肿的眼睛追了上来。
迷龙!“你跟那么个老妖怪虎啦吧唧地唠啥呢?你想做阿译的学徒啊你?”
郝兽医:“莫啥莫啥。他会讲老家话,我跟他讲老家话。”
不辣:“你哭么子嘞?”
郝兽医:“老人病。见了猫猫想哭,见了狗狗想哭,黄土都埋到这了,见了雷宝儿连捶天抢地的心都有……见了你们都想哭。”
不辣抱怨:“你不要哭丧嘛。”
但是郝兽医晃了晃,忽然扶着墙慢慢地坐了下来。我们当他是体力衰竭,那在我们不是大事,所以我们又走了几步才觉得不对。
郝老头子的眼睛浑浊得吓人,茫然地看了看地面,又摸了摸地面,用一只蘸了口水的手指去碰触空气,又把手指塞进嘴里品尝刚沾上的空气。他看着包括我们在内的周围的一切,如果你把一只在黄土地生活了一辈子的老狗蒙上眼猛扔进滇西的山峦,那狗只怕也会像他这样,生活中对它最重要的一切:阳光、空气、呼吸、土质,全都变了。
我们回到他身边,迷龙和不辣,虽刻薄,实则关切,在他眼前晃着手指头。
郝兽医:“……黄土坡坡下大雨啦?这风咋甜丝丝呢?”
迷龙:“咋啦?失心疯?”
郝兽医:“……我这是在哪?”
不辣就高兴得不得了:“我是哪个?快讲快讲,讲不出来你就是老豆腐渣渣。”
郝兽医:“你娃是不辣嘛。可我这里在哪块?这是哪呀?”
我不想说话,但就我一个二十多的人眼里看来,我觉得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吓人也深得吓人。我伸了两只手,给他扒拉开来。
小醉发急:“你们不要吵。要老爷爷自家想,自家想出来才好。”
迷龙:“呸他的老爷爷,他是六十岁的大小伙子。”
我:“五十七。”
死啦死啦:“闭嘴。”
于是我们闭了嘴。我们看着一个老头坐在那苦想,让他不到六十的年龄衰老得像是一百二十多岁,而我竭力抹平他的每一条皱纹一那当然是徒劳。
后来我们搀起了郝老头,沉默地离开这里。
我们扔下了虞师座,可我们看见一个记住了我们和自己,却丢失了整个世界的老头。郝兽医几分钟后就恢复了记忆,甚至忘掉了他曾对着唐基哭没于是我们来的时候很热烈,走的时候像灰孙子。
一辆破卡车停在我们旁边,蛇屁股坐在司机身边。抢到了喇叭往死里摁。
炮灰团的一切都是破烂的,油是最劣质的。于是我们也淹没在劣质的油烟里。
死啦死啦他们都已经上了车,我还在车下,在油烟里,我尽量把小醉推出油烟之外,我不喜欢这种告别,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告别。
我:“走吧走吧。回去回去。”
于是小醉把她手上抓的东西塞到我手里。那是张立宪送她的香皂:“你要多洗澡。
我抓在手里,我不想要,可我甚至不喜欢推搪,只好报之以言辞的抗议:“再洗也香不起来。”
不辣在车上捏着郝兽医的鼻头,已经恢复过来的郝兽医敲他的脑袋。
迷龙一边帮着我上车。一边粗野地笑谑:“要洗澡啊!我摁着他洗,有老婆啦当然要多洗澡!”
于是我上车的第一件事情是暴踹他。车驶动。我借此逃避我不想要的告别。
车颠颠的。烟气腾腾地行驶在我们走过无数次的路上。
我们或坐或躺着,在后车厢里远望着渐远的禅达。它已经不再是青空了,一触即发的战争让我们放眼即是烟尘。
禅达不再清净了,虞师的备战让这小城上空烟尘滚滚,如同锅盖,锅盖下的城市如同蒸笼。我们想不起禅达曾经的明朗清新,它曾经千年无战争。我们说不出什么,因为我们同样是蒸笼里的包子和馒头。
我从炮眼里看着对面的南天门,南天门一成不变,还是那样,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你既一片茫然,你就无法征服,所以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门上,我用后脑勺研究着死啦死啦,而他在研究狗肉的爪子。
虞师的攻击被迫无期滞后,于是我们活着,活得很高兴。若为安逸故,两者皆可抛。日军想必也很高兴,因为永无休止的炮仗终于停止。
克虏伯钻进来,拿着一枚三七炮弹,两只小眼放着光:“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死啦死啦:“打一炮做什么?”
克虏伯立刻便以为自己会意了:“嗯,打两炮!咱们又不是叫花子!”
死啦死啦:“打炮做什么?”
克虏伯便小眼炯炯地愣在那,并且炯炯很快成了黯然。
我头也不回地:“出去。团长他老人家在坐月子。”
于是克虏伯讪讪地出去,胖大的背影充盈着失意。
克虏伯落落地拿着他的炮弹走过战壕。
郝兽医正带一张失落而茫然的脸,鼻孔里堵两个布卷,在治蛇屁股的战壕脚,但愿不要又治成截肢。
迷龙拉了他们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个水烟筒,在那你传我我传你地吸着,彼此被呛得昏天黑地是他们的娱乐。豆饼在那里洗着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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