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戴了一个大口罩。林彪也对大会提了要求:‘干部不要上台,由红卫兵自己搞。’那一天,叶群挤在19号看台上,林彪没有到会。”
批斗会的规模和声势越来越大,手段也越来越残酷。1967年3月4日、5日,36000余人参加的“誓死保卫毛主席,斗争彭罗陆杨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大会在工人体育馆连续召开。除了彭真、罗瑞卿、陆定一和杨尚昆之外,陪斗的有刘仁、万里、吴冷西、周扬、童大林、安子文、曾山、肖向荣、梁必业,还有我的妈妈和陆定一的夫人严慰冰等数十人。
那是一些极其血腥的场面。每一个被斗争的人脖子上都被挂上一块沉重的木牌,上面写着碗口大的黑字,名字上还被划上大大的十字叉。每个人后面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红卫兵,他们的臂膀被这两个人扭曲着,头便会不由自主地向前弯。这是“文革”中最普遍的一种折磨人的方式,叫做“喷气式”。整个会场上响彻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语录歌。成千上万面红耳赤的人处在一种极其亢奋的状态中,争相表达着他们对革命和毛泽东本人的忠心。嘈杂的声浪一阵盖过一阵,听不清台上一个又一个声嘶力竭的发言者究竟说了些什么。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过去了。被斗争的人受到长时间的折磨,个个脸色灰白,冷汗滴滴。妈妈写到:
开会时,我们都在台上站成一排,脖子上挂着大牌子,会场上又喊,又骂,又拳打脚踢。还有人去打瑞卿的耳光,瑞卿问他们为什么打人,就打得越凶。让我们低着头,跪着,弯腰,还揪着后脖领子。我穿着一件中式棉袄,领子扣得很紧,再一揪,简直喘不上气。看我要不行了,他们才松了手。红卫兵们穿着大皮鞋,尽管我穿着棉裤,腿上还是踢了好多青紫块。一些人跑上来照相,照电影时,我低着头,就是不让照。我真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让我钻进去。他们就拼命扯我的头发。这时候,我忽然听到瑞卿在我身边说:“抬起头来,让他们照!”听到这个话,我觉得很受鼓舞,心想,我也没有罪,怕什么?我就抬起头来了。这时候,又听到一个红卫兵对瑞卿说:“你还有什么了不起的?”瑞卿说:“你们要照就照吧!”我抬起头来看他。他被用一个大筐抬着,旁边是一片片血迹。这是从左脚的伤口里流出来的。天啊,这是什么世道!我心里充满了愤怒。
记录这些血腥场面的电影和照片,至今还在。仍然令所有见到的人毛骨悚然。巴金先生曾在“文革”结束后的1986年著书回忆自己的“文革”经历,并建议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他说:“应当感谢那些牢牢记住‘文革’的人,他们不再让别人用他们的血在中国的土地上培养‘文革’的花朵。用人血培养的花看起来很鲜艳,却有毒。”①后来我看见了一本在香港出版的,叫做《文化大革命博物馆》的文字图片集。这本书显然是为了响应巴金先生的呼吁。虽然,纸上的“文革”博物馆无法代替真正“文革”博物馆,但在今天大陆不仅不可能建立一座真正的“文革”博物馆,新闻出版方面还有明文规定:电影、出版物和报纸都不能出现“文革”场景。所以,实际上连这样的书也不能出版。在这种情况下,摄影家杨克林的所作所为当然显得尤其珍贵。
当我拿到这两本沉甸甸的大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绝不是偶然的事情。我拿起了下册而不是上册。随手翻到1966年12月24日那页而不是别的任何一页,翻开的书页上竟然迎面扑来刺鼻的血腥!爸爸正被四个带着红卫兵袖章的彪形大汉用箩筐抬着,左脚缠着厚厚的绷带,照片上看不清爸爸的脸,只有一头乱发覆盖着他宽宽的额头……我的心几乎不再跳动了!这滴血恐怖的行列正穿过当年千万红卫兵疯狂的呼喊,穿过30年的风雨,从翻开的书页中向我走来。19号看台上带着大口罩的叶群,似乎也鬼蜮般从暗处露出嘴脸。我的心再次被愤怒和痛苦涨满。我相信这是冥冥中历史老人的严肃提醒,再次向我传递这些我永远不应该忘记的信息。
“文革”是阴谋家们角逐争斗的战场。但他们找到了一块多么美妙的地方,这里的人被一种革命理想迷醉!没有人因血腥而胆怯,反以为其中蕴含着充沛纯正的革命激情,以为这是到达理想世界的必由之路。我清楚地想起,30年前的那个时候,我也正搅在革命的狂潮里,天天为毛泽东发动的“文革”而虚火上升,天天琢磨着怎么和爸爸说:“我要和你划清界限……”当爸爸的血滴在万人脚下的时候,我正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坐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在席卷中国的红色恐怖中魂魄颠倒,在冬日黯淡的阳光下为迷失了革命而涕泪交流。
为此我再次发誓,以爸爸当年受到的所有残害发誓:警惕所有人血培养的花朵!谴责所有的恐怖和暴力!无论它们是否以革命的名义!
血写的历史啊,你不要沉默。即使是在深重的黑夜里也要发出幽幽的光亮。为了人类尊严,你要不停地诉说,像骚动不安的潮汐一样不知疲倦吧。
注释
①见巴金著《随想录》第五卷《无题集》。
22。在路上
对我的诅咒只是斜睨一下大地,说我必须劳动才能得食。
——《失乐园》400页
我和很多人有共同的名字,叫老三届。这名字指1966年到1968年的高中和初中毕业生。其特征是没有读多少书,而且上山下乡①。
不过,如果你认为老三届是生不逢时或者是无奈的代名词就大错特错了。我今天还记得,得知要下乡插队消息的时候我多么欢欣鼓舞。那时候,在学校和家里已经彻底失去革命信心的我,相信自己可以在农村,在广阔天地里找回它们。所以当我在20多年后读到那一篇毫无感情的,只把上山下乡作为一种政府安置剩余劳动力的措施的文章时,虽然不得不因为它内容的中庸客观,而把它摘录成本章第一个脚注,但我内心深处对它是极端不满意的,因为它毫不留情地抹去了我们这代人热血青春的价值。
这件事情一开始就有点不对劲。我根本没想到从北京站上火车的时候,月台上哭声一片。来送行的知青亲属们人人一张悲痛欲绝的脸,车上要走的人更是哭得抬不起头。
这就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
串联②中我吃了不少坐火车的苦头,稍后串联变为免费旅游,坐火车的经历更加悲惨。所以我一上车就很老练地占了两个靠窗的座位。忙着哭的人就只能不幸地坐别人捡剩下的地方了。
我们没有忙着哭是因为我们没有可哭的对象。爸爸自从离家再没有回来过。1967年的冬天我们离开了南池子的家,搬进了北京西城华嘉胡同附近一个简陋的四合院。妈妈不久从这里被抓进了秦城监狱。抓人的那天深夜,一些穿制服的人在秘书们的带领下闯进我们的房间。妈妈住在里间。她像紧急集合一样麻利地提出一个小箱子,镇静地跟着来人走了。走前没有和我们说话,我们也没有说话。妈妈说,她对来抓她早有准备,箱子早收拾好的。她没有和我们说话是不想给我们找麻烦。另外她说,她觉得组织上一定会在她不在的时候照顾我们。这些事情都再次显示了妈妈和我们全家人一贯看重健康、明确和简洁的作风。
车厢里都是同校或同班的女孩子。我看成自己“一伙儿”的,实际上只有三人。我的姐姐朵朵,她的朋友邓毛毛和我。我已经盘算过了,一下子占三个靠窗的座位太显眼。但有两个,我们三个女孩子就可以很舒服地换着或坐或睡了。
邓毛毛大名邓榕,和我同校不同级,比我大一岁,比朵朵小一岁。她和朵朵的友谊大半是在北戴河,朵朵成为干部子弟革命化典型的那段时期建立起来的。毛毛的爸爸是邓小平。“文革”开始的时候,邓小平不是一开始就被打倒的,所以我们由于前面所说的那幅对联定下的标准而当“狗崽子”的时候。毛毛是“红五类”,参加了学校最高等级的红卫兵组织。后来,邓小平成了党内第二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毛毛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临下放插队的时候,她说愿意和我们一起走。一开始我还有点不愿意,因为我在学校最难过的时候,毛毛虽然没有落井下石,但对我也表示过出于划清界限的不友好。但是朵朵一口就答应了。等毛毛和我们一起上路的时候,我也已经说服了自己:先受苦并不能成为一种资本。况且毛毛爽朗热情,是一个可爱的朋友。
那时候我们和她都没有想到,邓小平凭着自己的大智大勇,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三起三落,后来成为中国改革的设计师。
知青家属们震天的哭声在北京站的月台上打成了一个大疙瘩,重重地压在欢送的鼓乐上面。火车开出北京站的时候,正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刻之一。但是以忧心忡忡来形容我们的情绪是完全不对的,包括那些刚刚以泪水洗面的大多数人,都在悲伤之余,感觉到前面有一种新的生活。而大家都非常愿意鼓起勇气,迎接革命的新考验。虽然谁也不知道整个中国和我们这些人在“文革”的狂潮中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但我们的教育和年纪都不允许我们刚刚上路就失去信心。
出了北京,火车上的人都有点闷闷的。在送别的大激动之后,似乎人人都需要休息。学生干部在车厢里鼓动了好几次都不太见效,因为她们自己就遮不住哭得红红的眼睛和鼻子。没有人来计较我占的位置。我有点兴味索然,懒懒地看窗外。列车西行,北方冬天的景致也是越来越没得看。
大约是车过郑州,车厢里起了一阵骚乱,那几个干部紧张起来,说一个同学不见了,恐是逃回北京去了。人们乱了好一阵,然后以那几个学生干部惴惴不安地去向什么人汇报而结束。我猜想那同学不过是买东西或者洗脸上厕所之类的事情误了车。一火车成百上千的知青,实际上还都是孩子呐。
到西安换慢车,到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