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持水火棍的打手们应声下堂。曾国藩只留下了一个章寿麟当书记员录供。
曾国藩所以不愿与胜保会审,所以急不可耐地从安庆赶来,他是怕胜保审出了他与陈玉成有过“私交”。高河埠的见面他是瞒了朝廷、瞒了世人的,他无论如何视为不光彩的一页。
陈玉成带上来了,脚上拖着死回的重镣,有几十斤重,走起路来当当响。
“英王别来无恙啊?”曾国藩站了起来,向陈玉成拱了拱手。这令陈玉成大为惊异,举目细看,才认出是曾国藩,同时发现他已换了仙鹤的褂子,头上也拖上了少见的三眼花翎。
陈玉成说:“是你呀。你脑后都插上了三眼花翎了?这是你杀太平军杀得太多,清妖皇上对你的奖赏吧?”
曾国藩并不计较他的刻薄,反叫人上来:“来人,把镣子卸下去。”
上来几个衙役,忙了一大阵,好歹才把大镣铐卸下去了,陈玉成的脚踝已磨得鲜血淋漓。
曾国藩又让章寿麟给他搬了一把椅子,陈玉成坦然坐下,笑笑:“看来,你还没忘高河埠桥上的一点交情。”
曾国藩一听这话,忙四下看看,似有惊慌之意。
陈玉成说:“你怕人知道你见过我,是不是?你怕人说你与陈玉成有私下交易,是不是?我陈玉成却不怕,我见过你,放了你,把你弟弟的尸骸还给你,我都当众讲,向天王禀报,我的心是光明磊落的,你却不敢,为什么?”
曾国藩说:“英王还是这么快人快语。也许你说得对,我也习惯了,每天勤于王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自然没有你们造反的人那么自在。”
“你到底说了一句真话。”陈玉成说,“你这么小心地勤于王事,清妖给你报偿了。上次高河埠一见,我还讥讽过你,说满人主子并不把你当回事,这回不一样了,你节制四省,顶两个总督了,真是今非昔比了。”
曾国藩说:“我敬你是个英雄,也有惺惺借惺惺之意,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陈玉成说:“你想招降我,是吧?你存了这个心,那你可能对我好,为的是让我当诱饵,再去诱降别的太平天国将士,是不是这样?”
曾国藩说:“虽然你说得很难听,但你是个聪明人。你答应了我,我才好向朝廷保奏,因为你是在杀无赦的名册里的。”
陈玉成说:“大帅的算盘打得够精细的了,可你还是失算了。你把陈玉成看得太有价值了。我所以有价值,那是因为我浑身上下有太平天国人的浩然正气,有天朝人的硬骨头。我若投降了你,我就像一条抽去了脊梁的哈巴狗,太平天国的人都会唾弃我,提到我的名字都会恶心,我去招降他们,能招得来吗?你们不是招降过韦俊吗?他是太平天国五大主将之一,韦俊为你们招降来一个太平军将领了吗?”
曾国藩哑口无言,半晌才说:“当然,我也为你惋惜……我真是希望为你留一条活路。”
陈玉成说:“你是读书人,岂不知文天祥的正气歌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该成全了我的名节,我不可能会投降。”
曾国藩默然良久,说:“我……只能成全你了,成全一个把名节看得比性命还值钱的人。”
17。 酒桌上胜保招待曾国藩吃饭的时候,一边劝酒,一边问:“看曾大人的神色,那陈玉成依然不识好歹,是不是?”
曾国藩没有正面回答,他说:“长毛去了陈玉成一人,江山也算丢了一半了。”
胜保讶然:“你把陈玉成看得这样重吗?”
曾国藩说:“陈玉成的队伍是长毛的一支劲旅,无论用兵还是抚民,他都胜于李秀成。”
胜保说:“那就等朝廷有了谕旨,就把陈玉成押往北京吧。”
曾国藩说:“只好这样。”
18。 牢房中陈玉成又被套上了重镣,押回了牢房,他在狭小的牢房中来回走动着,忽见墙上有隐隐约约的字迹,他动了题壁之念,叫了声:“狱卒——”
狱卒领着几个伙夫过来,打开了牢门,把一个大提盒打开,里面有四大碟好菜。
伙夫说:“这是曾大人送你的。”
狱卒说:“好好吃一顿吧,曾大人念你是个英雄,才这么高看你一眼的。”
陈玉成说:“给我拿一支笔来。”
狱卒说:“要写供词吗?回头就拿来。”
他们走了,他又在牢房里走动起来。
狱卒拿来了文房四宝,从栅栏缝中塞了进去。
狱卒走后,陈玉成研墨,拿起那支劈了叉的破笔蘸饱了墨,在墙上写了一行字: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囚于此,以死报国,有何憾哉!
天已经黑下来了,城中此起彼伏响着梆子声,狱卒又送来了一盏油腻腻的小油灯。
突然,他听见了一阵嘹亮的山歌声,那是广西浔州一带特有的山歌调子。
山里有狼来,山里有虎,哥哥上山妹妹坐家守庐,九九八十一天不回家,妹妹想你,朝朝暮暮……这熟悉的山歌、熟悉的歌喉令陈玉成震撼了,他努力想探头向高高的狱窗那里张望,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见那片小小的漆黑的天幕上有一颗小星星在眨眼。
山歌声又一次飘进狱窗。
陈玉成哺哺地叫了声:“晚妹,你不要来……”
19。 扬州城里曾晚妹躲在离监牢不远的地方唱着广西山歌,意在让陈玉成知道,曾晚妹来了。
一队巡城清兵过来了,有人喊:“什么人在唱歌?去,赶她走。”
另一个人说:“唱她的嘛,唱歌又不犯法。”
巡逻兵过去了,曾晚妹又一遍遍唱起来。
20。 天王府上书房洪秀全刚刚知道陈玉成落入敌手的消息,他拍着桌子问:
“这张乐行为什么不救?陈得才在哪里?”
洪仁评说:“张乐行带兵去救了,找错了地方。现在清妖在颖州城外布下了伏兵,专等我们去劫人呢,去了不但劫不到人,反而又要丧师,自取其败。”
洪秀全沮丧地坐下:“这不是北天折拄吗?没有了陈玉成,朕倒了一面屏障啊!”
他是真心的,他哭了,这是他妹妹洪宣娇也不多见的。
洪直娇说:“陈玉成这人,才二十六岁,可他的涵养六十二岁的人也不及。天王革了他的职,他一句怨言没有,还是力图恢复皖北。”
洪秀全内心一阵阵自侮,包括他自己食言。他说:“英王平生有三样好处:一爱读书人,二爱百姓,三不好色。”此时他想起了曾晚妹:“曾晚妹在哪里?她跟张乐行去了吗?”
洪宣娇说:“陈玉成遇难,曾晚妹必不苟活,她的性子我太知道了。当年为陈玉成招驸马的事,刚听到点风声,她就投了玄武湖。”
洪秀全说:“朕答应认她为义女的,朕也答应过,要主持他们婚礼的,因为陈玉成丢了安庆,朕迁怒于他,就没有办,朕好后悔呀。”
21。 颖州城一家布店曾晚妹在这家布店买了一匹白布,她问老板:“可以代做衣服吗?”
胖胖的老板说:“可以,难道姑娘是要做一身孝衫吗?”
曾晚妹点点头说:“是的。”
胖老板问:“是什么人亡故了?”
“还没有死。”曾晚妹答。
“那是病得不行了?”胖老板将白布摊开,用竹尺比量着。
“没有病。”曾晚妹凄然地说。
胖老板拿起来的剪子又放下了:“你这姑娘好怪,人没死,又没病,你做什么孝服啊!不嫌丧气吗?”
“你只管做吧。”曾晚妹说,“不过,我这孝服与别人的不一样,我是红白喜事一起办,(W//RS/HU)能不能在孝服四面滚上花边儿,孝帽子上要缀上红花。”
大概胖老板以为她精神不正常,忙把布推还给她:“你另请高明,快走吧。”
曾晚妹说:“你以为我疯了,是不是?我一点都没疯,我不亏你银子就是了。
希望越快越好。”她把脖子上的金项圈摘下来放到了柜台上:“够不够?”
“哪能用得了这么多?几吊钱就够了。”胖老板说。
曾晚妹说:“够不够这个金项圈都给你了。我什么时候能来拿?”
“明天,行吗?”胖老板问。
曾晚妹点点头,走了出去。
22。 胜保衙门戈什哈推来一辆十分牢固的槛车,所有木样处都是用铁三角包起来的。
胜保用手撼了撼囚车,说:“好,结实,这囚车里放一只老虎也跑不出去的。
不过路上还是要小心,万一长毛来劫,可不是儿戏的。”
这时有人高声回道:“曾大人到!”
胜保一抬头,见曾国藩已下了轿子,笑吟吟地走过来,也拍了拍槛车,说:
“可以当虎笼子用了。不过,已经不用这么费周折了。”
“怎么?”胜保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曾国藩拿出一封上谕,说:“方才折差用五百里加急廷寄送来这份上谕,要我们将陈玉成就地处决,不必押北京献俘。”
胜保好生奇怪,脱口说了句。“怎么上谕是给你的?”在他看上谕时,曾国藩笑着解释了一句:“上谕是给我们两人的。”
但领衔的是曾国藩,胜保只是附在曾国藩后的副手而已,这令胜保大为恼火,¨wén; rén ;shū ;wū¨可又不好表现出来。他怎么会想到曾国藩又写了专折托奕沂直接奏明了慈禧太后,这是一条捷径,连军机处都不经过。
胜保说:“那就杀吧,正好曾大人在,我们一同监斩就是了。”
23。 颖州大校场(一八六二年六月四日)这里人山人海,市民争相来看处决太平天国英王的行刑。
胜保如临大敌,城墙上布满了清兵,校场四周也是排满了清丘当陈玉成的囚车在穿着红衣服、扛着鬼头刀的刽子手的押解下走过通衢时,陈玉成谈笑自若。他大声说:“皖北父老兄弟们,多年来,谢谢你们为太平军提供了诸多帮助。我陈玉成虽死了,可太平军还会打过来,耕者有其田、人人幸福的天堂一定会到来……”
坐在后面大轿中的曾国藩打开了轿帘,侧耳听着陈玉成在前面喊什么。
行刑的队伍进了校场,曾国藩、胜保和一大群文武官员坐到了监斩台上,陈玉成被押到了监斩台下。
一个引人注目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