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绍光说:“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部永宽、伍贵丈、江安钧这些人,都不是老广西,都是两湖人,一到危难时,我看靠不住。不过,我在这呢,我不信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反水。”
傅善祥说:“你总是那么自信,又那么大意。”
谭绍光问:“天王好吗?”
傅善祥说:“他的光景也大不如以前了,五十岁的人了,三天两头病倒,最近天京危机、苏常大战,他更是坐卧不宁的。”
谭绍光说:“不封王了吧?”
“大概顾不上了。”傅善祥笑道,“你对天王封王这么反感?他不多封王,你也戴不上王冠啊。”
“我宁可不戴!”谭绍光说,“一共封了多少王了?”
“说出来吓你一跳。”傅善祥说,“昨天我把名册拿出来重新数了数,到现在为止,一共封了两千五百多,还有二百多人的封王名单开列在那里了,还没让我写诏旨呢。都封完,有两千七百多。”
“完了,”谭绍光说,“天朝完了。你翻翻史书,哪朝哪代封过这么多王?晋朝封得多些,还不是闹了八王之乱?”
傅善祥也深深地叹了一声。
谭绍光说:“你该力谏才是。干工不是说,谁有你能制服天王吗?”
“当初还可以,现在不行了。”傅善祥说,“越老越固执,他谁都不相信,连李秀成他也总疑心他会拥兵自重。有时他办一件事,明知有人反对,也明知有害无益,可执意要办,只有一个目的,证明他尚有无上权威控制局面。”
谭绍光问:“你看太平天国还能支持多久?”
“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傅善祥说,“你们手握兵权的人才能答得上来。”
谭绍光说:“连忠王都心里没底了。昨天他对我说,天朝大势已去,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们尽到最后一把力,就不愧对军兴以来的死难将士了。”
这一说,傅善祥的情绪更低落了,她说:“天王现在又像东王最后时日了,太平天国垮,最终还是垮在里面,一棵大树从外面砍几斧子不会怎么样,从里面烂空了,风一吹就倒。”
谭绍光说:“是啊,从广西起兵时才一两万人,一路打下去摧枯拉朽。现在,光忠王、侍王、辅王手下大兵,就有百万之众,怎么兵越多反而越不顶用了呢?”
傅善祥说:“这可能就是干王说的‘师克在和’了。”
谭绍光说:“原来大家都指望干王独撑江山呢,现在看,干王也是有劲使不上啊。”
傅善祥说:“他的《资政新篇》写得多好啊,可天天打仗,哪有心思实行啊!
这几年,他也成了打补丁的了。前年去宁国府和浙西催调各军西援,四月又去桐城督师,去年五月,他又亲率刘官芳部驰援宁国府,这几天,天王又催他出去督战呢。”
谭绍光再一次叹气说广真是气数快尽了。““你不能唉声叹气的呀。”傅善祥说,“你们当统帅的这样,底下更是一盘散沙了。”
谭绍光说:“一上了战场,还有工夫唉声叹气?杀它个天昏地暗,随时准备马革裹尸。我有时晚上躺在帐篷里想,不知我哪一天战死,后来我就嘱咐曾宪,埋我的地方千万做个记号,让你善一样姑姑好有个地方来哭我几声,别哭错了坟头。”
傅善祥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了,她说:“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偷着给你测过字,打过卦,从来没有不吉利的。”
谭绍光说:“你信那些骗人的把戏?我什么都不信,只信我自己。”
傅善祥一双美丽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他。
5。苏州忠王府大殿(一八六三年十月二十九日)晚上,李秀成在忠王府便殿邀请了纳王部永竞、比王伍贵丈、慷王汪安钧、宁王周文佳及天将范启发、张大洲、汪怀武、汪有为等八人。
李秀成叫侍从上了茶后,说:“各位跟我已经多年了,现在天朝衰微之时,你们有何想法呀?”
部永宽忙说:“愿随忠王打到底。”
可李秀成从他们脸上看到的却是游移和动摇。李秀成说:“今主上蒙尘,其势不久,尔等俱是两湖之人,是去是留,听便。不过,你我应为君子,各不相害,即使你们不再跟随太平天国,也希望不要反亲为仇,我可以对你们网开一面,你们也不能以德报怨。”
其时,进来送一份公文的石益阳听见了李秀成这番话,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部永宽说:“忠王待我们思重如山,我们怎么会当反复小人呢。”
6。忠王府便殿石益阳在吃饭的饭桌上对李秀成发难说:“你这人就是软弱,打下杭州时,清妖巡抚王有龄吊死,他殉的是他的皇上老子,你却给他三千两银子发丧,还派人扶相回籍,有多少人骂你呀,你知道吗?”
李秀成不以为然地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说。那王有龄也算一条汉子,是个忠臣,我李秀成也喜欢忠臣。”
石益阳说:“傅善祥特来通告,说这些人已露反叛之意,你不严加防范,却对他们网开一面,你这叫什么忠?忠王安在你头上安错了!”
“住口!”李秀成把筷子摔了,他很少发火,特别是对石益阳发火,这是第一次。
石益阳受了委屈,眼泪在眼圈里转,她转身就走。李秀成感到过分了,又起身把她拦在了门口,李秀成用和缓的语气说:“我这人是讲义气的。部永宽这些人也为天国立下了不少功勋,现在是人去不中留,何必剑拔弩张,放他们一条生路嘛,这也是我对他们的一片怜悯之心,我也警告了他们,不能生歹毒之心,不是朋友,也不该是仇敌。”
石益阳说:“不是朋友,必是仇敌,你不信日后看吧。那韦俊怎么样,钱寿仁、薛之元怎么样?哪个不成了清妖的鹰犬、走狗?”
7。苏州光福寺(一八六三年十二月一日)大雪纷纷扬扬,寒山寺顶也积上了厚厚一层雪,光福寺的钟声阵阵传出,显得特别凄凉。李秀成的侍从们马上驮着御赐“万古忠义”的大匾,这已经可以看出他放弃苏州之心了。
李秀成的万余亲兵沿着光福寺和灵岩山小路向无锡的马塘桥运动。
李秀成在光福寺山门前与赶来送行的谭绍光话别。李秀成说:“我本来是不想让你留下来守苏州的,我明知守不住,这是难为你呀。”
谭绍光说:“苏州再丢了,天京更危机了,李鸿章就会长驱直入,与曾国藩合兵一路攻天京。我愿守到一人一卒,城破玉石俱焚,誓不生还。”
李秀成突然抱住他,两个人失声痛哭,哭得在一旁的石益阳、曾宪也哭了。
李秀成止住哭声后说:“我在马塘桥留一支队伍,为你作最后的接应。万一守不住,及早撤出,我在天京城下等你,天国还需要你呀!”
说毕,李秀成含泪上马,谭绍光和曾宪一直目送到大军消失在地平线的雪野尽头,才上马回苏州。
8。苏州忠王府偏殿李秀成的寝宫十分华丽,所有的间壁、门户都是镂花彩绘的,地上铺着万字图案的织花地毯,窗上挂着薄如蝉翼的湖绿色窗帘,西式壁炉里生着熊熊的炭火,把寝殿里映得红彤彤的,与窗外风雪肆虐的天气判若两季。
谭绍光与博善祥坐在壁炉前烤着火,喝着热茶,望着窗外无声降落的雪花,傅善祥心里有一种空旷、孤寂之感。她说:“忠王修了好几年才修好了忠王府,他这间卧房还从来没住过吧?”
“没有。”谭绍光说,“他没舍得。他说,这是新房,只有他和石益阳人洞房那天,才能住进来。他平时住在左面一个小房间里,将来那是值夜女官的下榻处。”
傅善祥问:“那他怎么肯让你来这里占先呢?”
谭绍光苦笑了一下,说:“我想,他认为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打回苏州了,再也不会来领略他亲手设计的忠王府风光了吧。”
望着谭绍光凄然的面孔,她问:“这就是你们俩在光福寺山门前抱头痛哭的原因吗?”
“我也说不清楚。”谭绍光说,“那送行像诀别,我只想哭,还没等我哭出来,忠王倒先大哭起来了。”
两个人的眼中又满含了泪水,都沉默起来。风雪中传来了古寺钟声,悠扬而沉重。
傅善祥问:“是寒山寺的钟声吗?”
谭绍光点了点头。
傅善祥说:“张继的诗真是千古绝唱,‘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也许这正是此时我们的心境写照。”
谭绍光说:“你明天又要回天京了,我们说点高兴的吧。”
“好啊。”傅善祥说,“你不也想盖一座像样的慕王府吗?你找人画图样了吗?”
谭绍光说:“我不建了。与其说建了将来让别人享用,不如不建。”他说这话时有几分沮丧。
“又来了,不是说不准说不高兴的事吗?”傅善祥说。
谭绍光说:“真有意思,我认识你,看上你,是因为喝醉了酒。”
傅善祥也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你这个人,真敢想人非非。那时,我是东王府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人都知道我是东王的人,你居然敢打我的主意。”
谭绍光笑道:“找女人,也和打仗一样,两军相逢勇者胜。”
傅善祥说:“不如说男女相逢赖皮者胜!你那时真有个赖皮劲,你自己一厢情愿规定初一、十五、三十晚上在我家见面,我一百个拒绝,你还是准时去了。”
谭绍光得意地说:“我没有白去呀!你不是也准时去了吗?”
傅善祥说:“那是偶然碰上的。”
“说谎!”谭绍光说。
傅善祥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去?你不怕扑了个空?”
“我也说不好。”谭绍光说,“可能是冥冥之中的灵感吧!我就感觉你一定能去。”
傅善祥感慨地说:“可能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推着你去做什么。我只记得,我那天一整天都坐不稳、站不安的,做事情也心不在焉,写诰谕一连写错了两次,我简直就是鬼使神差地回去了。”
“这是缘分。”谭绍光说,“也不知为什么,我们都结婚这么久了,可我总是把你当姐姐待,你在我跟前,我心里就踏实,办事也像有主心骨……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离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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