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史伏地不起,道,据骑士说,这人一口江夏郡口音,不像是豫章来的。
焦灭胡脸朝着婴齐,一脸茫然,嘴里说,可以肯定吗?
那佐史道,有个狱史从小生长在江夏郡,他说千真万确。
婴齐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我猜错了。有劳诸君。
他和戴牛在南郡江陵县太守府邸住了十多天。董扶疏的颈伤渐渐痊愈,但也的确如那医师所言,她没有再说出一句话。她看到婴齐坐在床边,总是想要说点什么,但喉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流声,憋得她脸色通红。最后她哭得昏天黑地,她知道自己成了哑巴。
婴齐也只能拍着她的肩膀叹气,扶疏,都是我害的你,不知怎么样才能弥补。
董扶疏哭完,擦擦眼泪,让戴牛拿来笔墨,在木牍上用毛笔写道,希望主君你不会嫌弃我在你身边。
婴齐抓过她的手,握着毛笔在下面继续写道,永远不会。
董扶疏自己握笔继续写道,祸兮福之所倚。看来我要感谢那个射伤我的
人。
婴齐莫名其妙,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颇为感动:她被箭伤致哑,一时伤
心过后,反而欢喜感激,那自然是因为我刚才对她比寻常好的缘故。这女子
对自己真是一往情深,才会将伤残看作幸福,全然不想因为伤残或许想得到
的会更加得不到,而自己又怎么对得起她。他不由得感慨不已。
三个人又在太守府盘桓了几日,关于那些刺客的线索一点也没有查出。
婴齐知道也无希望,他有时想起扶疏被他们害得喑哑,就愤怒万分。但心情平静的时候,又觉得事已至此,杀死阎乐成报仇也未必有多大意思,今后自己远离家乡,再不跟他打交道就是了。等到他年告老还乡的时候,未必阎乐成还活着,那个老竖子也不容易,枉有万贯家财,膝下连个承欢的子嗣都没有。再加上这事可能还和丁外人有关,如果丁外人仅仅因为担心妸君还记挂
我,就一意要让我消失,那也未免过于小气。这人虽然长得气宇轩昂,却终究
是个干不得大事的人。鄂邑盖长公主想为他谋取封侯,恐怕也难。想到长公
主,婴齐脑子里又转过一个念头,鄂邑不就在江夏郡境内吗?难道这几个刺客是丁外人从鄂县调拨的?这不是没可能的。不过现在长公主权势熏天,自己即便有证据,也未必能奏倒丁外人,只有自己加倍小心,到了长安,一切就
无足计虑,毕竟桑大夫也不是好惹的。
婴齐去向焦灭胡辞行。焦灭胡送了他一辆轺车,还有一些粮食,亲自到
城外饯行,并给了婴齐一份公文,有这份公文,凡经过南郡境内的大小亭驿,
亭长都须殷勤款待。婴齐辞谢了焦太守,立即上路。
第六章再见桑绯
后面一路上倒也无事,很顺利地到达了长安。婴齐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立刻去御史寺报到。桑弘羊见了他一脸喜色,交谈了几句,让婴齐先休息几天,解除路途劳顿,再坐曹视事。过了几天是桑弘羊的休沐日,他又特意把婴齐叫到宅第中,在后堂晤谈。婴齐第一次来到桑府的后堂,心中好生感动,知道桑弘羊已经完全把他当作了自己人。
桑弘羊到了后堂,也把平日的威严都收起,变得宛如慈父,问婴齐一路上来是否顺利。婴齐想自己既然答应了焦灭胡的嘱托,就不能失信,也就不提那些不快的事,只是说托大夫的洪福,一切都很好。桑弘羊斜靠在榻上,两个侍女在为他捶肩,另外两个为他打扇,他对婴齐道,现在我也不同你客气,虽然我想招你为婿,也不想避什么嫌,照样辟除你为掾属。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你可一定不要给老夫丢脸。老夫为官五十多年,可一直是不服输于人的。婴齐不敢说什么,只有唯唯称是。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有家人来禀报,长安令胡建求见。桑弘羊哦了一声,挥挥手,道,让他在前堂等候,老夫待会儿就去。家人答应了一声,恭谨地出去了。桑弘羊道,没想到今天是休沐日,也一刻不得闲,竟找到家里来了。婴齐讨好地说,“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大夫君德高望重,天下人免不了都想拜见,一瞻风采。
桑弘羊见婴齐把他比作周代有名的贤相仲山甫,脸上也不由得有些喜色,道,寻常人我也没什么兴趣,但是这位胡建,却是个刚直之士,先帝也表彰过的。久闻这个人不修私交,今天来找我必有公事。你先在此等候一阵,我让犬子迁来陪你。说着他吩咐家人,将桑迁叫来陪婴君,嗯,还有桑绯,也一并叫来,我们桑氏本也不讲那么多繁文缛节的,既然来了内室,那就更不必
那么迂腐了。
等桑弘羊出去,没多久,一个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他长得面目俊朗,身材修长,穿着一身飘逸的儒服,见了婴齐还紧走几步,低头拱手施礼道,得见婴君,有幸有幸。婴齐赶忙离席还礼,心里暗赞,这桑迁长得一表人材,还如此谦恭下人,和他父亲风格真不一样。他们坐下攀谈了几句,桑迁谈锋甚健,都是些儒术的内容。婴齐本来不习儒术,好在当年做沈武的掾属,沈武常告诫他不要仅仅当一个文法吏为满足,按朝廷现在的趋势,单纯的文法吏将来一定会渐渐式微,所以他也跟着沈武读了些儒家经典,主要是《春秋》、《礼记》之类,虽然和专门的博士比起来太驳杂不纯,但较之一般的文吏,究竟还是有些储备。桑迁见婴齐谈起《儒行》一章颇为激昂,不禁拍案喜道,开始家大人对下走说欲招婴君为婿,下走私下里有些不以为然,认为不过又是一个文法吏罢了。现在听婴君的言辞,下走实在惭愧了。
婴齐暗呼侥幸,幸得当年听从沈武,学了一点东西,否则竟是暗地遭人鄙夷而不自知。他刚才讲的这篇《儒行》的确言辞激昂,曾让自己心潮澎湃,如果说自己为吏也有一点理想的话,那还离不开它的教诲。如果桑迁也喜欢,那自己和他也算是一类人了。那桑绯久和乃兄一起受学,如此看来也在心里鄙视我也未可知。他这样想着,侍女进来报告,桑绯也已经到了。接着,一个明媚的女子飘然而进。
桑绯身着淡红色的衫子,上绣稀稀落落的青色的信期绣,显得雅致洁净,腰间系着几块半圆形的玉佩,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婴齐上次见她时,因为桑弘羊在座,根本没敢抬头,也不知她长什么样,当时的心中喜欢,不过是因为她宛如莺啭的声音和雍容的举止,以及她举着漆盘露在袖外的一双皓腕。这次他大着胆子抬头迎着她望去,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心里既不感到特别的欣喜,也没有什么失望。还算是他喜欢的女子类型罢,他喜欢这样的脸形,椭圆丰颊的;他喜欢这样的肤色,雪白光润的;他喜欢这样的头发,漆黑曼长的。她虽然不像当年的刘丽都那样姣丽,但饱满红润的唇,和白色的脸蛋相映,也让他登时就有亲近的冲动。他这时心下暗叹,我这时还会记起自己所受妸君的伤害吗?原来人都是这样寡情的,所谓的失恋,不过是因为没有相仿或者更好的替代品罢了。这情况,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罢。
桑绯被他迎着目光直视,有点羞涩,立刻转过了脸去,在她哥哥旁边坐下,低头道,敢问婴君一路无恙?
婴齐受宠若惊,道,多谢挂怀,有桑大夫的文书,一路都可在官府廪食,
顺利得很。他也不想说出路上的坎坷来。
桑绯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婴齐乍见美人,有点局促,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这样沉默着,似乎又别扭,于是没话找话道,久闻桑大夫之女为国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这句话刚出口,又有点后悔,这算什么?夸奖?是不是显得太不庄重了!他自幼在豫章里巷长大,目睹许多游侠少年和里舍女子搭讪,往往是不吝夸奖,极尽肉麻之能事,他起初认为这些浪荡子的伎俩未必能够奏效。而过不多久,往往就有他们欢好的传闻,于是渐渐相信这是世上男子讨好女人的上佳手段。虽然自己一向不曾用过,但刚才在这场合猝然脱口而出,连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毕竟这是在公卿的府第啊!
桑绯果然眉目越发疏朗了起来,但嘴上却说,婴君过奖了。不过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婴君何不慎之?想是刀笔吏做久了的缘故罢。
婴齐一听,脸红过耳,心里想,她竟是这么瞧不起自己的出身的。不禁暗叹了一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桑迁听妹妹这样说,打圆场道,妹妹说得过了,婴君刚才不过是句客气的话,何必当真?我刚才和婴君聊了一阵,婴君饱读诗书,可不是单纯的刀笔吏可比啊!
嗯,桑绯道,既然如此,那我刚才言语得罪了。不过婴君既要客气,何必只说容貌,以貌取人,殊不知德行更加重要呀!
桑迁道,妹妹说的哪里话。人家婴君并未和你有过接触,能看见的暂时也只有你的容貌,自然也只有在容貌上客气一番了。
婴齐起始有些羞愧,而见他们兄妹这样龂龂辩论,又不觉有点好笑。这兄妹俩读儒术真是读得有点迂腐了,难以想像桑弘羊自身文法精悍,一双儿女竟如此天真,不谙世事,看来他日门庭注定会衰弱,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朝廷做官,毕竟不是谈论诗书啊。
他插嘴道,桑迁君不必为下走辩解了,下走不过是一介小吏,见识本来就浅陋,不敢烦劳君为下走文饰。但下走从小也侧闻儒书有云:“王如好色,与众好之。则无过矣。”难道好德好色不能两样兼之吗?又况且《诗》的第一篇“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不也是谈好色而不过的吗?当年孔子南游,到了楚国的阿谷之溪,有一个少女在溪畔浣纱,身上却佩着玉佩,孔子说:“这个女子是适合和她谈谈的。”于是真的跑了去,对那女子没话找话地说:“观子之行,穆如清风。不悖我素,和畅我心。”圣人见了美女犹且如此,何况我辈凡俗。刚才下走见君玉佩叮当,所以敢大胆赞扬,虽说是夸赞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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